白夜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已完结】

1

    院子里的菊花才刚开了第一朵,白衣男子坐在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金灿灿的花瓣。

    不多时,垂花门外进来一身着黑色衣衫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碗素面,邀功般颠颠跑来。

    白衣男子闻声抬起头,微微蹙起眉头,道:“醒来便不见你人影,去哪儿了?”

    黑衫男子捧着面,也不答话,只笑道:“哥,生辰快乐!”

    白衣男子面色稍霁,接过面,道:“你不提,我都快记不得了。生辰而已,不过是提醒我们在这里又被关足了一整年,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黑衫男子在他边上随意坐下,道:“也不光是这个,每回你生辰,我便掐指算着我们认识的日子——哥,你可还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

    白衣男子浅笑道:“怎么会不记得……这样算来,竟然已经有二十年了。”他忽然伸手拍拍黑衫男子的头,笑道:“那时候你才十一岁,哪曾想如今都这么大了。”

    黑衫男子执下白衣男子放在他头顶的手,温然道:“如此再过上个二十年,我们就都要生出白发了……”余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便话锋一转,催促道:“快尝尝,今年的面我可煮得比去年要好些了?”

    白衣男子拾起牙箸,却不急着动筷,反是疑虑道:“从前虽被禁足在此,至少还衣食无虞,如今战乱四起,他们越发顾不上我们了……你还从哪里弄来的白面?”

    黑衫男子一愣,瞬而笑道:“我又不曾被夺爵,堂堂侯爷,弄点面条来算得什么?你快吃吧,不然一会儿面坨了,就白瞎那二十金了。”

    白衣男子闻言,摇摇头,夹起面却送向黑衫男子,道:“即是价值二十金的长寿面,合该你我同食,才好平分这寿数。”

    黑衫男子也不争执,笑着伸首去吃。

    “哟吼吼吼哟吼吼吼~呦吼吼吼呦吼吼吼~”

    王源被铃声惊醒,一个哆嗦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半迷瞪着眼睛睨了一眼,怨气冲天地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沈佳的语气显然比他来得还要不善:“王源!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没起来!”

    王源乍然被吵醒,脑袋里塞满了浆糊,挣扎着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大哥,这才五点半!”

    “老头昨天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务必六点之前赶到实验室!他老人家刚来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还有十分钟就到,您一会儿要是迟到了进不来实验室,可别怪姑奶奶没提醒你!”

    沈佳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王源一个激灵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敲里麻??刚才说几点了来着???闹铃呢?!昨晚该不会困到忘了设闹铃就睡了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完犊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源跳下床,顾不得洗漱,拎起裤子就冲了出去。

2

    两年前,王源在叔叔的怂恿下报考了X大考古系研究生,虽然复试成绩不算理想,但总算是顺利挤进X大考古系的门槛,投在了系内鼎鼎大名的佛系教授李老头的门下。

    X大位于十朝古都X市,因着地理位置优越历史底蕴深厚,号称随地一掘就能挖到汉唐宝贝,所以在考古研究这块儿的地位比起帝都来也是不遑多让。

    一般来说,X大考古系教授的手头上都是不会缺研究项目的。只不过项目和项目之间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不争不抢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噎屁来的李老头,手里自然拿不到大墓。好在王源入学后不久,李老头意外拿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汉墓,如此一来起码王源的毕业论文是不成问题了。

    这座汉墓的墓址位于X市市郊,整体面积尚不足五百平米。因着被盗墓贼盯上了,所以才不得不紧急发掘。所幸盗墓贼被公安机关抓获时,盗洞还未曾深入椁室,随葬品也分毫未动。但封闭千年的墓室已被扰动,抢救性发掘是必须要进行的。

    墓园的系统勘探工作结束的那天,李老头从工地回来,沉吟半日,告诉他们师门几个说,他直觉觉得这座墓不简单。虽说墓园面积小了点,但着实有些诡异的地方——墓园里除了一座主墓外,没有探到任何祔葬墓车马坑;但要说这只是座普通小墓,却又发现了墓园墙和礼制建筑的遗迹,那么这起码得是一座王公大臣的墓寝。

    然而最最诡异的地方却在于,它的墓园墙没有发现任何开口,也就是说——这座墓园没有门。

    就好像修筑墓园的人想要把墓主人圈禁起来一样——

    它,没有门……

    李老头端起菊花茶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说:“啧,等着看吧,这个墓,绝对不简单。”

    说起来,王源好像就是从第一次去到那座汉墓的发掘现场的那天开始,做起了那些奇怪的梦。

    那是三月底的一天,距离汉墓险些被盗已经过去了整好一年半的时间。李老头消失半月后突然现身,跟他们说填土就快清完了,让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着跟他去工地待上个半年。沈佳她们几个女生哀嚎一片,说暑假报销了不说,大夏天的下工地回来不得被晒成非洲难民?

    笑眯眯的李老头看起来端地像是尊慈祥无害的弥勒佛。王源笑着把手插进裤袋里,心里竟茫然地对那座墓生出了些许期待。

    走进墓园的那一刻,王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穿越进了一层横亘千年的时空结界,灵魂震动了半晌,却又蓦地恢复清明,叫他恍惚以为刚才不过是他的错觉。

    第一次下现场,王源没觉得害怕,反倒没来由地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而那两个人,就是从那一天起闯入了他的梦里。

    梦里的他们,从年少到长成,总是两个人在一起,一个白衣一个黑衫。

    一次梦见两人还是十来岁的光景,他听见黑衫少年问:“我朝尚黑,你为何总是穿着青衫素服?安阳侯尚在,你总是这样穿成哀家孝子的模样,他晓得了要生气的。”

    白衣少年垂着眼睛漠然道:“我本就是孤儿,安阳侯一向晓得,无妨。”

     黑衫少年不解,王源更是不解。他感觉自己进了少年的身体,就想操控着他再问,梦却醒了。

    梦里的王源时而感觉自己好像就是那个黑衫少年,时而又好像不是,他只是在一旁以上帝视角看着别人的故事。

    大多数时候,他梦见的都是二三十岁的他们。彼时的他们被囚禁在一处狭小的院落内,他所能见到的都是一些日常琐碎的小事。

    这些个梦破碎零星,无法串联,他只晓得梦里的黑衫男子大约就是自己,却无法得知那个白衣男子到底是谁。

    学考古的,风水玄学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必修课,哪能不信点邪?这样的梦做一次也就罢了,像这样几乎日日来访,王源猜测,这些梦或许就是自己前生的故事?

    于是好奇里更夹带了一丝惶惶的焦虑,他想要知道的更多。

    他想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圈禁?

    他们为什么会死去?

    以及,那个总是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他到底是谁?

    秘密的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个规制诡异的墓葬里,这让王源对它更加兴致斐然。

3

    封土的发掘工作进行到最后,墓室的构造已经基本清晰。

    不止李老头破天荒地表现出了一丝兴奋,他们几个跟在后头的学生更是完全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

    谁能想到,这样小的一座墓,竟然会是个题凑墓!

    虽然不是正经黄心柏木的题凑,却也不是普通的杂木题凑,而是因柏木稀缺而在木枋中心涂了黄的题凑墓。这在汉代可是帝王或是帝王的亲信重臣才能享受的礼遇!

    既然出现了黄肠题凑,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了应该摆放着主棺的椁室中央——玉衣!

     不过现在还不是开棺检查是否真有玉衣残片的时候,按照常规步骤,他们现在首先需要做的是清理墓室,然后根据随葬品的铭文字样断定墓主人的身份。

    但随即在清理完椁室填充的木炭和白膏泥之后他们发现,比全封闭的墓园墙更加诡异的情况出现了——

    椁室中央一东一西竟并列摆放了两具棺木!

    两棺规制完全相同,且位置上并无明显的主次之分,只能按汉时墓葬仪制常规设想,以西为尊。

    但是汉代的题凑墓,怎么可能出现合葬的情况?!

    这种身份等级,哪怕是夫妻合葬,也该是同茔异穴合葬——也就是同在一个墓园,而分居两座墓室——哪有同穴合葬的?!

    几日后,椁室前端清理出两只魂瓶。魂瓶上,朱书陶文明确写着,这两只魂瓶分属于这座墓的两位墓主人——仪礼侯和高平侯。

    饶是佛系如李老头,捧着魂瓶的手也止不住抖了。

    两位列侯,合葬一墓。简直闻所未闻!单凭这个,这座侯墓的价值就丝毫不下诸侯王的王寝!

    沈佳她们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兴奋得手足无措。

    王源借着李老头的手看向那只属于仪礼侯的魂瓶,心里登时翻涌过一阵莫名的悸动,害他差点当场哭出来。

    当晚的梦里多出了几个人。

    先是在一座大殿内,年迈的老妪跪坐在苇席上,执起黑衫少年的手哭着问道:“王氏当道,嵩儿恐难逃劫难……若有一日他非死不可,你当如何?”

     他毫不犹豫地答:“我不能决定何日生,却能决定何时死。若有一日他不得不死,我亦绝不独活。”

    画面一转,又回到那间熟悉的院落里。

    黑衫男子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对面前年轻的将领道:“文叔,你既奉了旨意来取我二人性命,我二人绝无怨言。更始不正,屋内财物你尽可散归兵卒,收拢人心。只是这对双龙佩乃是太皇太后临终所赐,愿你开恩,但留此物与我二人同葬。”

    年轻将领一揖到底,答道:“唯。”

    他扭头对白衣男子举杯笑言:“你瞧,便是我当日不肯陪你同进此处,今天还是要随你一道赴死。现下能死在一处,我很欢喜,可见当日的决定不错。”

    白衣男子浅浅一笑,亦举起耳杯。

4

    墓址被定名为“双侯墓”。

    李老头为了断定两位墓主人的身份,带着他们几个学生一头钻进了古籍资料室。然而他们遍阅史书古籍,也只在王莽世系里找到了两位高平侯——

    第一任高平侯是王禁幼子、西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的幼弟王逢时,成帝时王氏一门五侯同封,王逢时受封高平侯;第二任高平侯则是王逢时之子王直,王逢时死后袭承父爵。

    可是,仪礼侯这个封号却在史书典籍里遍寻不见一星半点记载。

    李老头脑壳疼了数日,把书一合,打算宣称双侯墓为第二任高平侯王直及其胞弟的合葬墓。王源心知老头这回猜错了,却也无从辩驳。就在这时,实验室传来消息说,墓室回廊里发现的地券和墓志已经修复并基本释读完毕。

    据墓志铭文所载可知,双侯墓为二次葬。两位墓主人皆于更始元年——也就是公元23年——因身为王莽族人而在新朝覆灭后被更始帝刘玄诛杀。仪礼侯死时年三十五岁,高平侯死时年三十四岁。公元25年东汉政权建立,27年光武帝刘秀将二人迁葬于此。

    墓志道:“……建武三年,上恩旨仪礼侯复爵,又以其身份贵重,赐黄肠题凑一具……”

    墓志上大篇幅都是对光武帝的歌功颂德,对墓主人的生平却几乎全无记载。现在只知道两位墓主人皆是王莽族人,世系名讳却一无所考。

    从年岁及封号上看,这位高平侯多半是第二任高平侯王直之子,承袭父爵。可仪礼侯的年纪既然大过高平侯,又是同时离世,若是同胞兄弟,便该由哥哥继承爵位;若不是同胞兄弟,王氏族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他们俩合葬一墓?

    而且还无视礼制同穴合葬!

    再者,光武帝既然为仪礼侯复爵,又特别赐了黄肠题凑以示尊崇,为什么还要给他们修建那样一圈没有开口的墓园墙?

    李老头嘴巴一闭,拿起小铲一步三晃地去了工地。

    满腹的疑惑,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棺,好从墓主人身上获取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可是椁室不清理完妥,棺木就无法整体提取移入实验室。对于这样密封完整且并无损坏的棺木,是不大可能在毫无防护措施的发掘现场开棺的。若贸然开棺使得内容遗体遗物接触空气而损毁了,他们谁也担负不起这个责任。于是大家只能一个个缄默不言地加快手头的清理工作,企图尽快把棺木周遭的随葬品全都清理提取完毕,好尽早移棺。

    一日,王源在椁室回廊的东北角里捧出一只铜制敛口锅,想起这样的锅子好像曾在某日的梦里出现过,不由地挑起嘴角轻笑了笑,才用小刷子轻轻拂去铜锅表面覆盖了千年的泥土,把它递给一旁的李老头。

    李老头扶了扶眼镜,说:“我记得江西海昏侯的墓里也出土过这么一口铜锅,当时他们讲,这个是汉代的火锅。”

    王源哭笑不得:“哪有敛口的火锅?这怎么夹菜?”

    李老头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锅递给接应文物的队员,说:“谁知道呢。”

    的确,在没有文献资料参考佐证的情况下,考古研究很多时候全凭业界权威的经验猜测,可能后来有了新的证据线索,过去的结论又会被推翻,这也是常事。

    王源没有说话,拿着小刷子继续清理文物上的浮土。

    那边沈佳听见对话,举着一只青铜爵说:“那么较真干嘛?你没见电视剧里那些人还拿着青铜器喝酒呢!你说那导演也不想想,人家铜器刚被打造出来的时候能是这个颜色?拿着全是铜锈的酒器喝酒,他们也不怕被毒死。”

    一席话说的周围人全笑了。

    是夜梦里,黑衫男子从敛口铜锅里取出炭火温着的酒,倾倒进白衣男子的漆木耳杯,百无禁忌地问道:“哥,你猜伯父和绿林军谁会取胜?”

    白衣男子把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无所谓道:“王莽若胜,你我依旧不知死期;绿林若胜,你我则必死无疑。”他抬起头脉脉看着他,道:“若非有你,我宁愿早死。”

    黑衫男子笑道:“如此,你便说说,他们会赐给我们何种死法?”

    白衣男子也笑,仿佛他们聊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像晚餐吃什么一样随意道:“白绫匕首金屑酒,若能自戕,不外乎是这三样。你道如何?”

    黑衫男子认真想了想,道:“白绫不好,那是女人的死法;匕首太疼,我怕是没那个勇气抹上自己脖子;鸩酒不能猝死,过程想必也是煎熬难耐。”最后摇头道:“不好不好,还是叫他们来动手好了。”

    白衣男子笑得前俯后仰,道:“我竟不知你如此怯懦!该罚你弹一曲《落花流水》来听!”

    黑衫男子侧目道:“伯牙有子期相陪,《流水》亦该有《高山》来伴,否则弹之亦是无趣。”

    白衣男子抚掌笑道:“嵩者,山之高也;源者,水之始也。你既说山水为伴,我便道——琴曲相生相伴,你我亦同生共死,真是妙哉妙哉!”

    王源醒来时,天还没亮。窗外路灯的光透过枝桠映在天花板上,王源瞪着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满脑子里只剩了那句“山水为伴,同生共死”。

    千年前山水同死,千年后水又重生;只是今时今日,那山却身在何处?

5

    双侯墓里随葬的器物不算多,但墓室的清理工作依然持续了近六个月,等李老头终于发话说准备提棺时,已经是九月中旬。

    王源他们站在坑外头,远远地看着工作人员把两具棺木整体打包,再用起重机吊出它们原本静卧了整整两千年的墓室。他的心就跟着那两具棺木一起,抖抖颤颤地,被吊了起来。

    棺木被送进了考古所的实验室里。在开棺前,他们首先要用仪器设备检查棺内的遗体和遗物,尤其是布帛一类接触空气极易氧化的物品在棺内的保存情况。如果保存情况较好,棺木就会被立刻送进无氧间,然后在无氧环境下开棺。

    由于双侯墓是个难得一见的题凑墓,大家都揪着手,满心期待着棺内能出它个一件两件玉衣。哪怕不是金缕玉衣,出个铜缕丝缕的也好啊!

    检查出来的结果喜忧参半。

    忧的是,别说玉衣了,据说连玉晗玉塞都不见。李老头倒是笃笃定定地坐在那里喝茶,面上看不出任何意外,十分淡定地对他们几个失望到不行的学生说:“你们啊,不细心。”

    然而研究员的下一句话就让李老头都不淡定了:“虽说玉衣应该是没有,但两具尸体的保存情况好到让人震惊!不出意外的话,双侯墓有可能会出土比马王堆辛追夫人更加完好的千年湿尸!”

    李老头听后二话没说跳起来跟着研究员进了实验室,剩下他们几个学生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王源直愣愣地问沈佳:“你知道……自己见到自己的尸体……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么?”

    “啥?”沈佳扭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没什么。”王源挠挠头,魂不守舍地出了会议室。

     两具棺木被分别送入了两间无氧间,几个负责人开会商量过后,决定先从椁室内位居西侧、身份更加扑朔迷离的仪礼侯的棺木开始开棺。

    仪礼侯的棺木分内棺和外棺。外棺为黑地朱漆梓木棺,内覆彩绘绢帛,端地是华贵精美;而敛尸的内棺却只是一具普普通通毫无修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破败的杉木素棺。两棺中间精心布置了几件铜器和玉器。

    一周后,两棺间的随葬物品被逐一登记清理出来。李老头宣布,明日一早开启内棺。

    梦里,白衣少年坐在树下说:“我的生辰是九月二十一,除了太皇太后,如今就只你一人知道了。”

    黑衫少年惊道:“我瞧见安阳侯每回都是十月里打发人送东西进宫来,还以为你的生辰该是十月!”

    白衣少年看着远处不说话,黑衫少年便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笑眯眯地说道:“嵩哥哥,既然他们都不晓得你的生辰,以后便只我一人来为你庆贺生辰,好不好?”

    白衣少年眯眼望着他,道:“你打算如何庆贺?”

    黑衫少年歪头想了想,笑道:“我给你做长寿面吧?”

    见白衣少年偏过头去不置可否,黑衫少年肃然道:“以后每年你的生辰,我都亲自下厨为你做长寿面,一言九鼎,绝无虚言!”

    白衣少年拍拍他的头,莞尔道:“如此,你便好生跟庖厨们学着,若是做的不好吃,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黑衫少年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块,低着头小声嘟囔:“爱吃不吃,挑剔……”

    少年君侯,那时候一碗面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什么,可后来乱世里那些被囚禁的年岁,一碗白面竟需他耗费二十金,冒死才得弄来。他晓得他是舍不得吃,所以才会先喂给他。他也不矫情,连寿数都可以平分的两个人,一碗面而已,何必分得那么清。

    可面还没入口,梦却让电话铃声给生生搅醒了。王源本来就有起床气,接起电话时难免语气烦躁。

    谁知电话那头的沈佳语气更加不善,他这才猛地想起来,今天是仪礼侯内棺开棺的日子,连忙拎起裤子,脸也没洗就冲了出去。

    王源不会忘记,那一日恰好是九月二十一日。穿越千年的梦里,前世那人告诉他的……只有他知道的……他的生辰之期。

 

    仪礼侯的内棺开启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真实地惊呆了。

    当年被夸成睡美人一般的辛追夫人面世时,其实尸体肿胀,眼球凸起,舌头外吐——这是在地底沉睡千年后在所难免的尸变现象。大家说她鲜活地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这话放在考古学界实在不算是夸大其词,毕竟在那之前,谁也没有见过比她保存得更加完好的千年古尸。

    可是仪礼侯他……违背自然科学地……没有发生任何尸变!

    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在那具满浸棺液的杉木素棺里。他长长的睫毛,笔挺的山根,薄润的嘴唇,无一不是生前的模样。大家看着他,背脊一阵发凉,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生怕动静稍微大些,就会吵醒这位沉睡了整整两千年的俊朗侯爵。

    无氧间里的操作空间有限,王源没资格进去,只能隔着玻璃罩,艰难地看向那副梦里曾无数次出现的面孔。

    真的是他,前世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如今仍是一袭白衣,襟前却满是殷黑血迹,正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沈佳她们都在认真做着笔记,王源却只能僵直地站着,一瞬不瞬地望着无氧间里,研究员们小心翼翼地剥离他的衣物,检查他的身体,给他注射防腐药剂。

    直到晚上九点半,研究员才陆续从无氧间里撤出来。

    李老头脱了防护服,摘下氧气面罩,指着托盘里一枚雕琢精巧的龙形玉佩跟他们说:“这玉佩是仪礼侯的左手里紧紧握着的,你们看它的形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边高平侯的手里应该还有另外一半玉佩。两具保存得这么好的千年湿尸,啧啧,以后我也得是考古界声名大噪的大家喽。”

    沈佳忍不住嘴角抽搐:“一对玉佩一人一半?……紧紧握在手里一同赴死?我怎么品出了一丝浪漫?”

    边上一个女同学也捂着嘴说:“word妈这是什么绝世好cp?!这俩人要不是亲兄弟,那………不行,这么好的题材,不好好写篇耽美都对不起他们俩!”

    王源颤抖着伸出手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反应过来时,那枚玉佩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

    李老头还来不及阻止,也没来得及开口呵斥,王源“噗通”一声,突然倒在了地上。

6

    故事开始在西汉成帝元延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2年的秋天。

    连绵的阴雨持续了半月,终于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儿啼声骤然止息。掖廷深处,曹氏死死地捂住婴孩的口鼻,压低了声音哀哀泣道:“儿啊,别哭,娘亲求你,千万别哭。”

    方才落地的婴孩竟像是听懂了娘亲的哭诉一般,当真不再哭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曹氏的对食道房立在床头,垂泪道:“皇子既已降生,合该通禀中宫,否则他日皇后他处另知,我们大家就谁也活不了了。”

    曹氏紧紧抱住婴孩,哭道:“皇后待我不薄,中宫无所出,她意愿收养我儿于膝下,我当死也无憾。然今昭仪承恩,中宫亦难保我儿。我自知非死不可,只愿死前与儿偷度些时日罢了。”

    道房道:“皇子的产期原在十月,你若执意想要瞒些时日,我等也没奈何。只一样我须得提醒你——此事还需尽快报与长信宫知晓,如今唯她方能救得皇子性命了。”

    曹氏登时睁大了眼睛,如同抓着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道房的衣袖,一叠声道:“对!对!你快去长信宫报信,求皇太后早做筹谋!若能换我儿平安,我便是死也值得了!”

    道房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曹氏惶惶捱过十二日,等来的却是掖廷狱丞籍武带来的黄门诏令:“取牛官令舍妇人新产儿,婢六人,尽置暴室狱,毋问儿男女,谁儿也!”

    籍武看过婴孩,问曹氏:“此儿胎发甚旺,诞于何时?”

    曹氏取出一直收藏着的胞衣交给籍武,道:“上令汝毋多言,自有其意。儿今方诞,额有壮发,乃肖似祖父孝元皇帝。此我儿胞,万望善藏,丞当知他是何等身份的孩儿!”

    籍武不敢再言,只得将曹氏母子好生迎入暴室狱。

    然不几日,黄门又带来了新的诏令。一则予狱丞籍武,曰:“今夜漏上五刻,持儿与舜,会东交掖门。”一则予曹氏,曰:“伟能:努力饮此药,不可复入。汝自知之!”

    曹氏得知皇帝已下旨让安阳侯王舜收养孩子,当即欣喜道:“唯愿长信宫得闻,善保我儿!”果然饮药死。

    婴孩随即被送往安阳侯处。

    十一日后,宫长李南奉诏取儿入宫,安阳侯以新诞幼子替,送入宫中,一去不返。

7

    王俊凯五岁那年,成帝刘骜溘然崩逝于昭仪赵合德的少嫔馆内,未留遗诏,未有嗣子。

    安阳侯王舜带着王俊凯连夜入宫,请见皇太后,道:“当日谨遵皇太后诏令,为先帝保下皇子。今先帝既崩,当迎立先帝遗子,以正大统,故携来陛见。”

    长信宫殿上,皇太后王政君头也没抬,只抚摸着龙头杖不急不缓道:“昔年先帝确与宫婢曹氏育有一子,然那母子已俱折损于赵氏姐妹之手,宫中人尽皆知,哪里又来一子?”

    安阳侯跪于殿下,悲切泣道:“既有皇太后明白诏令,亦为保全先帝血脉,故而舜斗胆,当日曾以幼子替,奉诏送入宫中。多年来,假称皇子为妾侍张氏之子,哺育长成。还请皇太后恕舜不敬之罪。”

    皇太后这才睨他一眼,道:“皇室血脉,岂容混淆?你如何证明此子确为先帝遗子?”

    安阳侯不明所以,支吾道:“此……当事同宣帝。”

    皇太后目光凛然,幽幽道:“这话不妥。宣帝之事天下咸知,今你既说此子为先帝遗子,则需得令我信、人信、天下信才好。混淆皇室血脉可是大罪,你要当心!”

    安阳侯额上沁出冷汗,忙跪伏地上,战战道:“请皇太后示下。”

    皇太后道:“此子虽来历不明,但既有你为证,从此便教养在孤这里,留待日后查验。至于皇嗣人选……孤闻定陶王欣年已长成,其父康乃孝元皇帝与傅氏之子,血统纯正。宜嗣从先帝,继皇帝位。”

    安阳侯只好对答一声:“唯。”即留下王俊凯在殿上,自己恭身退下。

    待安阳侯的脚步方出大殿,皇太后便迫不及待地唤过王俊凯来上下打量,哀哀泣道:“我的儿!当真是像极了骜儿!安阳侯待你可好?”

     王俊凯惶惑不安地答道:“父亲待我比哥哥们都要好,每回顽闹,父亲都只惩戒哥哥们,却从没责罚过我。”

    皇太后欣慰道:“好,好,安阳侯可给你取过名字了没有?”

    王俊凯愈发疑惑不解,依旧老实答了。

    皇太后沉吟道:“山之至俊者,人之至尊者……如此,皇祖母赐你一字,曰‘嵩’,你可喜欢吗?”

    王俊凯小小年纪,却已晓得从善如流道:“皇祖母所赐,嵩儿自然喜欢。只是皇祖母,父亲为何留下嵩儿自己走了?嵩儿从此再不能见父亲母亲了吗?”

     皇太后神色一凛,突然猛地推开他,不安自语道:“不!你不能唤我皇祖母……不能让你唤我皇祖母……”她扶着左右侍婢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对着王俊凯厉声喝道:“新帝即位,孤当为太皇太后。汝既为臣下之子,日后虽则教养于孤膝下,仍应恪守尊卑礼仪,唤孤一声太皇太后!可记住了没有!”

    幼小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疾厉言辞骇得肝胆俱裂,在角落里瑟缩成一团,诺诺答道:“唯……唯。”

8

    王俊凯第一次见到王源的那年,他十二岁,他十一岁。

    那日恰好是他生辰,左右来报说太皇太后幼弟的独子高平侯王直当日将入殓出殡,太皇太后唤他同去致祭。

    他便满心不悦——那高平侯都薨殁数月了,早不出殡晚不出殡,偏偏却要挑在今日入殓出殡!

    自打入宫,太皇太后虽则人前从不与他过从亲昵,人后却常揽着他絮絮说起成帝从前的事。他虽不懂皇祖母如此行动的用意,却已然清楚晓得自己的身世,也晓得今日方才真正是他的生辰之期。如此大喜的日子年年不能庆贺也罢了,如今偏还叫他去治丧,他心中难免不忿。

     所以当那个奶团子般玉雪可爱的小孩儿主动上前来唤他一声“哥哥”时,他只是从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就算作是应了。

    他见太皇太后牵起奶团子的手垂泪道:“源儿,你父亲是我幼弟唯一的子嗣,你母亲平都虽非我亲生,却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公主,你唤我姑祖母也可,唤我外祖母也可。只是可怜你还年幼,父母却俱已不在……往后你就随我一道住进宫里去罢。”

    奶团子揉着眼睛,哽咽道:“既然姑祖母也可,外祖母也可,都是祖母,我便唤您一声皇祖母可好?”

    太皇太后摸摸奶团子的头,欣然允了。

    王俊凯在一旁听到却瞬间炸了毛——我嫡亲的皇祖母我尚且不得唤一声!这又是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毛孩子!竟敢占了我的位置?!

    王俊凯气得磨牙,只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漂亮可爱的奶团子心机怎的如此深沉!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奶团子看不穿他心中所想,反倒拉着太皇太后的手脆生生地问:“皇祖母,这位又是谁家的哥哥?”

    太皇太后一愣,勉强笑道:“他是你伯父安阳侯家的四公子,名叫俊凯,你只管唤他嵩哥哥就是。”

    奶团子看起来被王俊凯和王嵩两个名字给搞晕了,但还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唤了他一句:“嵩哥哥好,我是源儿。”

    他看着他明明满眼泪花却依旧强自撑出的笑脸,讪讪冷哼了一声,就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他。

 

    一同住在宫里的日子,他总是缠着他。可他久处深宫,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一日实在烦了,冲着他脱口道:“你若是无聊就去找皇上玩儿去!他一贯说自己闷得慌,这下你们俩凑在一起,便两下里都热闹了!”

    是时,先前过嗣继位的哀帝刘欣已然崩逝,在位的皇帝乃是中山王刘兴之子刘衎,年方九岁,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

    王源深觉委屈,果然一连数日没再来找王俊凯。

    王俊凯一面庆幸耳根子总算是清净了,一面却又觉得身边好像突然少了点什么,害他做什么事都不得称心,只好抓了左右随侍来撒气。

     一日午后王俊凯睡起出门散心,就看见廊亭子里王源正握着小皇帝的手教他写字,登时气得火冒三丈,三步两步冲上去揪住王源的后衣领子怒道:“你才多大?自己的字又好到哪里去了就敢教起皇上来了!”

    王源被他这么冷不丁的一下给吓懵了,一时没有回话。还是小皇帝咬着笔杆子说:“听闻源哥哥的书法师从嘉威侯陈遵,篆隶皆通,不逊萧何呢!”

    王俊凯自觉下不来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等缓过神来,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适才那股无名之火究竟缘起为何。

    王源却“噗嗤”一声笑了,促狭地看了他一眼,从此又日日黏在他边上。

    王俊凯只道:“我是哥哥,少不得要让着他点。”便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来,由着他日日赖在身边。

    王源活泼嘴甜,平日里与太皇太后总是处得比王俊凯更加亲近。王俊凯有时候怀疑,到底谁才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儿来着?

    可这样的想法却再没有像当初那样让他觉得王源看着不顺眼。他自我辩解道,这大约是因为这些年的相处下来,他已经拿他当作是亲弟弟了吧。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直到十六岁那年,太皇太后为十三岁的小皇帝迎娶了当朝太傅王莽年仅八岁的女儿王氏为后。

     洞房花烛的那天夜里,他偶然瞧见小皇帝从未央宫里溜了出来,却去了王源那儿,拉着王源的手殷殷泣道:“源哥哥,若非慑于太傅权势,我则实实不愿立她为后。若有一日……你可愿如董贤陪伴先帝那般陪在我身边吗?”

    王源尚未作答,王俊凯一推门,疾步进来道:“先帝驾崩之时,董贤曾追随而去。你既如此害怕太傅威势,莫不是早预见自己的寿数不得长久,所以要拉着源儿做伴?”

    小皇帝又惊又怒,瞠目斥道:“放肆!朕乃天子!本就是万岁之身!竖子大胆,竟敢在朕的面前胡言乱语!”

    王俊凯轻笑一声,道:“我父安阳侯也是四辅之一,你难道就只畏太傅,却不惧太保?我便当你面放肆了,你又奈我何?”

    小皇帝气得涨紫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偏王俊凯又冷冷补道:“再者,若要说‘天子’,这宫中谁人不知——谁,才是上天之子!”

    谁知第二日,太皇太后便打发了左右前来寻他。彼时他正和王源在一起下棋,王源刚要起身,打算像往常一样跟着他一块儿去见太皇太后,那小黄门却上前拦道:“高平侯请止步,奴婢来时太皇太后特别嘱咐了,只叫四公子一人前去。”

    王俊凯眼皮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

    他原以为太皇太后是要斥责他昨夜的放肆行径,谁知太皇太后却对昨夜之时事只字未提,只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道:“嵩儿,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是到了娶亲的时候了。我思虑多时,为你择了太师孔光的侄孙女孔氏,你意下如何?”

    王俊凯一惊,脱口道:“皇祖母,我……”

    太皇太后举起龙头杖重重拄在地上,断然喝道:“当年你头一回进宫之日孤就告诉过你,你要时刻牢记自己是安阳侯家的四公子!不许唤孤皇祖母!”说罢挥退左右,厉声又道:“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不能懂得么?!你若一日不能明白晓得自己是王俊凯而非刘嵩,就是要拿自己的性命置于刀刃之下!”

    见王俊凯低头不答,太皇太后悲声道:“你道我为何不肯认你?又为何不肯立你为帝?你瞧瞧前头的欣儿,再瞧瞧如今的衎儿,你也晓得他们都活不长久!古往今来,一个皇帝若是不能驾驭臣下,反而为臣下所欺,那么当他教当权之臣觉察到威胁之日,便是他魂归阴曹命丧九泉之时!王氏掌权多年,根基已深,就是高祖武帝再世,怕也没有十分的把握镇服。你若是天子,昨日那迎娶王氏之人就该是你,哪里还能由得孤问你一句意下如何!”

    王俊凯咬紧牙关,道:“太皇太后为嵩儿思虑周全,嵩儿感激不尽。只是嵩儿既已舍弃皇位,自认为王氏之人,婚姻之事便大可不必再如此费尽心思去攀结权贵了。”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假托自己是王氏之人就可保全万世无虞了?你也不看看他们王氏谁人不知你身体里流着的是刘家的血脉!不让你承继帝位也只能保得你一时平安,他日老太婆先走一步,谁还能护得了你!到时你能倚靠的就只有你的妻家了!”

    王俊凯犟道:“若王氏当真以我为祸患,非要置我于死地,孔氏又如何能倚靠得住?皇祖母,我不愿一生如此委曲求全地活着!若非要如此,我宁愿死了痛快!”

    太皇太后气道:“孽障!你乃是我皇室唯一正嫡之子!怎敢轻言生死!”

    王俊凯梗着脖子道:“帝业不继,婚姻不翛!如此正嫡,不做也罢!”

    太皇太后语滞半晌,哀然叹道:“我何尝不晓得你与源儿一同长大,情深意笃。只是当日欣儿中毒猝死,董贤亦随即被逼自戕身亡,这些你都是亲眼瞧见的。你难道愿意有朝一日再眼见着源儿跟随你一道赴死么?”

    王俊凯僵愣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他从没想过,原来他和王源在旁人的眼里看来,竟是与哀帝和董贤是一般无二的关系。

    从前的他其实并不能懂得哀帝为何会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理,却独独喜欢上一个男人。即使后来有朝一日他猛地发现王源在他心里也是占据了那样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他也惯常为自己分辩说,那不过是一同长大的竹马情分。

    直到太皇太后的一席话将他早已溃败不堪的防线彻底击垮,他才幡然领悟到,原来哀帝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是个男人。

    原来他也早已喜欢上了一个人,全世界都已经知晓,偏偏他自己还在执迷不悟。

    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他看见王源逆着光走来,跪在他身边向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皇祖母,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孔氏护不住他,唯有我王氏方能尽力保全。”

    太皇太后闻言当即悲泣出声,执起王源的手呜咽道:“怕只怕,王氏当道,嵩儿恐难逃劫难……我问你,若有一日他非死不可,你当如何?”

     他毫不犹豫地答:“我不能决定何日生,却能决定何时死。若有一日他不得不死,我亦绝不独活。”

    那是王俊凯第一次见到王源如此端肃认真的模样,不曾想那也是唯一一次。他用自己全部的诚挚许下了一道生死契约,后来哪怕当真死期降至,他也照旧谈笑风生,再没有半点畏惧犹疑。

    太皇太后垂泪道:“我何尝不知大厦将倾,凭我如何努力筹谋都是徒劳无用。但不全力为他一争,老婆子总难瞑目。而今既知有你愿意生死陪着他,我也能稍稍安心了。”又侧过头对王俊凯道:“难为源儿肯如此为你,你从此可收起些肆意任性罢!我只告诉你,若王莽当真要逆天而行,篡我汉室江山,真到避无可避、争无可争之时,我要你——亲手奉上传国玉玺!还要跪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是王氏子孙!不为别的,就为源儿的命,和你自己的命!”

    他不得不用一种竭尽顺从的姿态跪伏在地上,咬着牙道:“唯。”

 

    这一天没有让他们等候太久。

    两年后,安汉公王莽借由腊日进酒,在进献给刘衎的椒酒中下毒,致使刘衎中毒,一病不起。

    元始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刘衎于未央宫毒发崩逝,时年尚不足十五岁,谥号孝平皇帝。

    又两年,王莽假借天命,改元初始,篡汉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兵围长信宫时,太皇太后端坐殿上,怒骂王莽不忠不孝、忘恩负义,却情知无法,只得取出玉玺掷于地下,怒声泣道:“孤死不足惜,奈何有汝等不肖子孙,实是天要亡我王氏一门!”

    替王莽前来索要传国玉玺的安阳侯王舜长跪殿下,不敢争辩。待要欺身上前取得玉玺时,却有一人先他半步将玉玺拾了起来。

    王俊凯垂头跪着,将玉玺双手捧过头顶奉与安阳侯,口里道:“传国玉玺在此,还请父亲善陈伯父。”

    安阳侯连忙侧身退开半步,不敢受礼。随即亦跪接玉玺,又向太皇太后拜道:“多谢太皇太后体恤。”他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了眼仍跪在地上的王俊凯,斟酌道:“太皇太后之用意,臣自会代为向主上表白,还请太皇太后宽心。”

    安阳侯已然带兵退下,王俊凯却依旧僵直跪着。他心里明白,这一跪便是就此划别了从前的安逸时光。以后的每一步都将是急流薄冰上的蹒跚,兵锋刀刃上的舞蹈,他不能不步步小心、营营苟苟,方才能尽力保全自身,和他心爱珍视的那人。

9

    初始元年十二月,即公元8年一月,王莽逼迫自己的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交出传国玉玺,随即接受年仅三岁的孺子刘婴的禅让称帝,入高祖庙拜受,御王冠即天子位,改国号为“新”。王莽即新朝始祖皇帝,称“始建国元年”。

     王莽称感念太皇太后大义,尊其为“新室文母”,又在长寿宫里为太皇太后大置筵席以示庆贺。

    新朝尚黄,汉室尚黑,太皇太后特别着意为王俊凯和王源赶制了两身黄裘,自己却依旧身着黑貂赴宴。二人问时,她只道:“王莽此人虽然贪心不足,但在孝廉二字上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你们放心,他决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果然,席上无论王莽如何费心讨好,太皇太后始终不假言辞,独坐案前不肯动箸,王莽脸上却不见半点恼怒,依旧向她执晚辈礼殷勤奉承。

    一时,王莽福至心灵,忽然唤过王俊凯来亲和笑道:“新国始建,你父兄几个功不可没。如今你父已着封为安新公,你的三个哥哥也都各自封了公侯,独你一贯养在太皇太后处,朕一时倒有些忘了。你可不会怨怪于朕吧?”

    王俊凯忙道不敢。

    王莽便道:“既然你三哥封的是说德侯,现就封你作仪礼侯罢。望你日后遵仪蹈礼,恪守典范。”不待王俊凯谢恩,亟扭头向太皇太后道:“姑母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略尝了尝面前的炙牛肉,漠然道:“你如今做了皇帝,要加封王家之人也是情理中事,几时问过孤的意见?”

    王莽见太皇太后态度略有转还,忙道:“安新公乃是社稷栋梁,仪礼侯既是安新公幼子,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他。”

    太皇太后立即向左右道:“你们可都听见了!”又指着王莽道:“天子当无戏言!他日你若是要伤他性命,即是有损帝德,必将天命不佑,国柞不宁!”

    王莽僵笑良久,方才向太皇太后对答了一声“唯”,挥手让王俊凯归坐。

    谁知宴后不久,王莽便借由后宫女眷众多,仪礼高平二侯年已长成,再居掖廷多有不便,随即命人修葺两座府邸,令二人择日迁居宫外。

    如此理由堂皇,太皇太后也无从驳斥,只得再四警告了王莽,才由得他挪了二人出宫。

    王源自打十一岁后还从没和王俊凯长久地分开过,乍然得到旨意,无论如何不肯独自住进高平侯府去,于是上表请往仪礼侯府与王俊凯同住。王莽虽然纳罕,却也应了。

    只是从此太皇太后便要格外操心劳神——无论王莽如何宽慰哄允,太皇太后只一概不信。仪礼侯府内一应侍者皆是出自太皇太后近身内侍不说,三餐饮食还须得由宫中做好,太皇太后亲自尝过,方肯让贴身女官送出,一路决不假手他人,直至送至二人面前,女官再次尝过,才许二人动筷。

    如此不出三月,王俊凯尚自惴惴,王源却早已按捺不住,日日怂恿着王俊凯陪他出去逛逛散心。王俊凯拗不过,只好拣了一日风和日丽,陪着他溜去街市上猎奇。

    两人从小被拘养在宫中,难得见识长安城里许多新奇未见的事物。不但王源欢脱不羁,连王俊凯也难免起了少年心性,一会儿往王源手里塞个风车,一会儿又给王源脸上套个面具。王源却不理他,自己站在粽子摊前挪不动步。

    往后只要太皇太后派遣的侍从们一个不留意,王源就要拉上王俊凯溜出府外逛去。王俊凯虽则常常忧虑不安,却实在不愿拂了王源的兴致,每每总是陪着他尽兴方归。毕竟于他而言,哪怕是生死攸关,在他看来也比不上王源的一时笑靥。

    算起来,那竟是他们难得的一段安乐时光。在太皇太后的庇护下,他们性命无虞;又远离宫禁,得享长安的昇平繁华。

    然而这一切于他们,始终都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太平笙歌——太皇太后已是耄耋之年,沉疴病体早如风中残烛,岌岌垂危。待到有一日失去太皇太后的荫庇,他们也不过是人家手掌心里的蝼蚁,翻覆之间就可以被置于死地。

    而这份安乐的尽头,便是终结在了始建国五年的初春时节。其时,年已八十四岁的太皇太后终于再也熬不住病榻缠绵,行将阖目。

    临终前,她唤来二人,仰身榻上哀哀泣道:“汉室在我手中亡覆,我虽无颜去见汉室先祖,却早该以死殉国。奈何实在放心不下你们,这才苟活至今。谁知这副老朽残躯到底是支撑不住了,却不知往后还能如何护佑你们。”言罢,颤颤微微地从枕下摸出一对双龙佩交至二人手中。

    而后复宣三公入内授记遗诏,又令百官立于殿外聆诏。

    诏曰:“春秋更迭,天命不佑。朕年逾耄矣,无能为也。但有所恨,殆不自济,惟以嗣孤为念耳。仪礼高平二侯,既系王氏宗亲,亦为朕躬亲抚育,矜贵非常。今乃赐其二人双龙佩,盖宣帝曾予朕之皇室重宝。待朕身后,尔见此佩当如朕驾亲临,须执臣礼,恭敬顺从。一切违逆皆视为忤,则天地神灵当所共弃。钦哉!”

    三公跪在榻前,战战兢兢地睨着王莽的脸色迟迟不敢动笔记录。

    王莽立在榻尾,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垂着眼睛道:“姑母看重仪礼侯,我也已然以天子威名立誓,只要他安分守己,决不取他性命。奈何姑母非但不信,尤令百官闻聆此非常之诏,岂非是要逼我当即裁断?”

    太皇太后拼尽力气道:“你若胆敢伤他,孤天上之灵必咒你国破家亡,不得好死!”

    王莽摇头道:“姑母糊涂。若无此诏,他不过是寻常列侯,我未必肯放在眼里,又何须伤他?只是如此诏令一下,众臣见他竟需执臣礼,姑母教我情何以堪?”

    太皇太后揪着王俊凯的手连连喘气,却再无力气应答。

    王莽摆摆手,对三公道:“文母所言已有黄门侍郎即时传与殿外百官,汝等若不依言拟诏,岂非要陷朕于不忠不孝之地?”遂令三公拟诏。

    王俊凯跪在太皇太后枕边,尤自握着太皇太后的手恸哭不已,王源却偏过身来向王莽跪伏道:“陛下安心。皇祖母只言见此双龙佩,臣工皆须仪同面圣,却不曾令诸臣见我二人须行逾矩大礼。如此,我二人定当善藏此佩,再不示于人前,即可解陛下忧虑。”

    王莽闻言不置可否,只拿眼睛盯在王俊凯身上。

    王源何等机敏,立即轻拽了下王俊凯的衣袖,示意他顺势伏小。那边,太皇太后一双昏黄的眼睛里盈满了混浊的泪水,也向着王俊凯微微颔首。

    王俊凯不再犹豫,当即也跪伏在地下,强忍着话语里的哽咽,恭声道:“太皇太后多虑,陛下一向疼惜我等子侄,我等亦当忠心以报陛下恩德,事事以陛下为先,岂敢做出有令陛下烦忧之事。”

    王莽目光沉沉,轻道了一句“诺”,便不再言语。

    太皇太后挣扎着牵过王源的手覆在王俊凯手上,口里“呜呜”连声,却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王源神领意会,跪在榻侧轻声道:“皇祖母放心,我会陪着他的。”

    只一句,不言生死,不涉贵贱,在场除他三人外,再无人能窥见其中含义。

    太皇太后闻言,眼角划过泪迹,终于无力地缓缓阖上了眼睛。

10

    始建国五年二月三日,西汉孝元帝皇后王政君崩逝于长信宫,是为国丧。新朝自新帝王莽起,举国守孝三年,禁宴乐婚嫁,禁饮酒啖肉。

    王俊凯和王源为避事端,终日守在仪礼侯府内,再不肯出门。

 

    却有一日,府门外吵嚷不已。王源按捺不住好奇心,拉着王俊凯倚在角门子里向外张望。看时,只见三四个小厮正将一少年按在门前台阶上狠殴,两个锦衣男子安然骑在马上,悠哉望着。

    眼见那被打之人满脸鲜血性命危矣,王源忍不住出声道:“你们要打人也不寻个安静去处,偏要在我府门口闹事,岂非掴责的是我们的脸面?”

    马上为首一男子闻声侧目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惊动了‘矜贵非常’的高平侯和仪礼侯。你们不好好在屋子里缩着,怎么竟敢跑出来了?”

    边上另一锦衣男子亦调笑道:“阿林这话可知是忤逆不道了,莫忘了太皇太后当日遗诏里明白教我们向他执臣下之礼来着。怎么,你我谁先下马去跪他?”

     王俊凯定睛望去,认出马上二人乃是说德侯王林和安成侯王持弓,便挡在王源身前笑道:“安成侯玩笑,三哥是我兄长,岂有教他跪我的道理……”

    那安成侯正眼也不瞧他,只掏着耳朵懒洋洋打断道:“谁跟你玩笑?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也配与我玩笑?还不快滚回你的乌龟壳里去老老实实缩着,免得我们王家一个不高兴,收拾了你!”

    王源眼见王俊凯背在身后的手猛地紧握成拳,却尤自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不由地心下一抽,心疼不已。他那样宁折不弯的一个人,如今却肯忍辱至此……饶是王源一向沉稳,也难免动了真气。

    他向前一步与王俊凯并肩而立,刚要开口,王俊凯却扫他一眼,抢先冷然开口道:“三哥之礼我们确确受之不起,不过安成侯之礼,我二人其实还勉强受得,你便就此下马来拜罢。”

    安成侯的脸色登时涨得紫青,方才怒喝了一句:“你敢!”却是那说德侯冷笑一声,阴恻恻道:“谁是你三哥?我可不敢认作是你的兄弟。你今日要在我们面前逞一时言语之快,来日便等着陛下的传唤责罚罢!”

    说罢调转马头,径直离去。

    安成侯冷哼一声,亦随之扬长而去。

    待打人的小厮们都跟着走了,王源长叹一声,立即遣人出去将那被打少年搀进西厢,见他伤势不轻,又忙着人去寻医工。

 

    在二人的照料下,那少年慢慢醒转过来,连连拜谢后,方才迟疑着告诉他二人,他名叫刘秀,字文叔,南阳郡人,此行远道前来长安不过是为了求学。

    谁知他刚进长安城,便遇一跛脚道士拉住他胡言,直说他面相里有帝王之命。又指着仪礼侯府向他道:“此宅有帝星,然紫微黯淡,恐将折陨。汝速往之,可承帝气!”

    后头这话他自然不敢告诉他们,只道:“我不过是偶然路过,因自小生长在乡野,见府门气派,便驻足看了会儿。哪知横刺里突然闯出来两位贵人,我一时没察觉,被他们的马掀翻在地,他们倒怪我惊了他们的马,所以要我偿命。”

    刘秀尚自打量二人,暗暗思忖谁才是那道士口里的“帝星”,就听王俊凯冷然道:“王氏跋扈……”

    王源上前半步截住话头,向他歉然笑道:“王氏跋扈,只是我二人亦是王氏族人,按理这话你本不该向我二人倾吐,你既说了,我俩也少不得要代王氏向你赔不是了。”

    刘秀忙道:“不敢不敢!若非幸得二位恩人相救,秀哪里还能保全性命!不过是方才恍惚之间隐约听见几位贵人的对话,晓得二位恩人与他们并不是一路人,所以才胆敢吐露几句。若反要叫恩人赔不是,那我可是万万承受不起!”

    王俊凯沉吟片刻,忽道:“这里并非你可以久居之地。你既听见对话,便知我二人亦是自身难保。你虽身上有伤不便行动,却还是速速家去为上,否则受我二人牵连,恐再生性命之忧。”

    王源也道:“这话在理,他既醒了,我还是去找人来好生送他离开罢。”说罢,自出去唤人去了。

    刘秀不想他们竟为他这般设想周全,一时感动道:“秀受二位大恩,必铭记在心,他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王俊凯负手立在榻前,岸然道:“我们不过是偶尔救你一命,并不要你回报。但你既说自己是南阳刘氏,我就不得不问你一句——你可是我汉室宗亲?”

    刘秀见他负手而立,姿态睥睨,大有君临气势,当即如雷霆灌顶,竟生出跪拜之意,奈何伤重不得下床,只能支身拜道:“唯。秀乃高祖九世孙,景帝后出为旁支。家父讳钦,昔年早逝,曾任济阳县令。”

    王俊凯轻笑一声,直言:“你倒坦诚。”肃然又道:“我今日救你,本不图你如何报偿,但你既身为刘氏宗亲,即是身负匡复汉室之重责。你虽今日力薄,然少年前途难量。如此我便命你,务必以此大业为重,舍身尽瘁。你,敢不敢?”

    刘秀只微微一顿,便稽首再拜,恭谨应道:“唯!”

 

    待此间事毕,王源也晓得王俊凯那日是担心王莽当真诏责惩罚,所以见他动气,要拦在他之前开口,事后时常顿足自责当日不该起那恻隐之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王莽却始终没有任何旨意颁出,二人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季秋时节气候常常时暖骤寒,王源的身体本就一向比王俊凯弱些,一日偶感风寒,竟致连日高烧不退。

    医工一拨一拨延请而来,奈何王源始终高烧难退。最后,一位老迈世医捋着花白胡子叹道:“高平侯体虚阳滞,本是寻常寒气侵体所致,几副汤药煎煮服下当应见好。眼下如此情况乃是因脾胃不调、营养不继,所以药石无力膏肓。而今之计唯有多食补物,方可引出药效。只是如今国孝期间,一应荤腥皆不可见。高平侯如若这般长久高热下去,一旦损及心肝肺腑,恐怕性命垂虞,到时可就当真是回天无力了。”

    老医走后,王俊凯独自守着王源又默默照顾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拜祭过太皇太后,命人趁夜宰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汤来喂给王源。

    鸡汤喂到第五日,王源的病情开始渐渐好转,王莽的传唤诏令也在此时终于递下。

    未央宫里,王莽揉着眉心道:“前些日子安成侯曾与朕言及你言语狂悖,朕只道是族中少年跋扈,并未放在心上。可现下姑母的孝期堪堪过半,你就胆敢行出如此大逆之举,可见素日里是娇纵惯了的。可怜姑母生前疼你逾命,你究竟如何对得起她?当真是全无心肝!”

    王俊凯直挺挺地长跪阶下,既不肯认罪伏小,亦不作一字辩解。

    半晌,王莽叹道:“你虽得姑母生前偏宠,但事到如今既是你自己忤逆冒犯姑母在先,便再没有不罚的道理了。念在你父安新公的情面上,朕可恕你一条性命,仪礼侯府也还许你住着。只是你的行为举动既当不得‘仪礼’二字,这爵位,就可免了罢。

    “再者,姑母走后,你本就一向情愿长久呆在府里避忌俗世,如今外头流言杂乱,你从此就不要再出去府外了,免得招惹是非,徒添麻烦。”

    王莽想想,又道:“高平侯既病着,此事当与他无干。你回去跟他说,叫他依旧住回自己府里去。他若还是执意要与你同住,那也由他,只是从此就陪着你静思己过罢。”

 

    王俊凯回到府里时,王源正醒着。

    王俊凯于是向他淡然说起削爵幽禁之事,又郑重叫他自行回去高平侯府,只说是王莽的旨意。

    哪知王源听后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平静道:“哥,你瞒不过我。伯父若有旨意,必是叫我回去也可,否则便陪你一道禁足此处。他从前即便不晓得,如今也该晓得了——除非我当真先你一步去见了皇祖母,否则凭谁也不能强行教我与你分开。”

    王俊凯沉默许久,才抱住他挤出一句:“傻。”

    王源枕着他的肩膀笑道:“我现在只觉得我们从前那些个惶惶不安的时候才是真叫做傻。其实无论我们如何恭谨小心,伯父也总会寻出你的错处来。实在寻不出,也还可以造出一个来——譬如我这莫名其妙的大病,还有那位老医——安知不是他故意派来引你入瓮的?左右我们从前也是成日躲在府里不敢出去,现下一样是不出大门,却已知有皇祖母留下的玉佩,他到底不敢真杀了我们。如此安心许多,未必不是幸事。至于爵位,更是名号而已,就是少了你一份食邑税奉,大不了以后我来养你就是。”

    王俊凯把头埋在他颈间,温柔笑道:“诺。往后便要劳烦高平侯供养在下了。还请高平侯放心,小人一向好养活得很,只肖一碗白面既可心满意足。”

    王源猛然惊觉,挣扎起身道:“呀!我昏睡多日,竟忘了日子!该打该打!我这就给你做面去!”

    王俊凯忙按住他,道:“今年特殊,你只管打发庖厨们做去就好。你的身子可是一只价比列侯的母鸡吃下去才给养好的,可千万劳累不得了。”

    王源登时瞪圆了眼睛肃然道:“你晓得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那个时候我们年纪虽小,但我给你的承诺,从来没有半句虚言!今日我要实在动弹不得也罢了,只要我还能动,就再没有食言的道理!”

    见王俊凯不答话,王源放柔了声音又道:“你放心,我们再活十年,我便为你做十年的长寿面;要再活二十年,我便做上二十年长寿面;即使有一日我们一道死了,来世我也定会记着在你生辰时为你做面。”

    王俊凯望着王源的眼睛,一时无言以对。

    王源也回望向他,灿若星子的眸子渐渐弯成一道桥。他含笑看他半晌,忽然扑进他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生辰快乐,哥。”

11

    幽居侯府的日子状似无趣至极,可转念想想,他们好像对于这样生活方式一向是习以为常的。无论是出宫以前还是出宫之后,除开太皇太后离世前那短短三五载,其余的时间里,他们的人生好像从来都是像这样被困拘在一处或大或小的空间里。

    这一世,自由于他们本就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东西。

    唯一不同大约要在于,随着禁足诏令的颁下,仪礼侯府的侍者依令散去了大半,只余下一两个院丁并一两个庖厨,负责侍奉洒扫和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除此之外,一些微末工夫竟也需要他们亲自劳动。

    两个人都是天家骄子,自小都是锦衣玉食万般精细养大的,连帕子都不曾自己拧过一块。面对生活境地的如此骤变,初初那几年里,也确实过的有些难捱。

    可连这些也都适应之后,他们就不再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艰辛了。毕竟王莽此人向来爱惜羽毛,虽因着心里的忌惮不满一时幽禁了他们,却也无谓在衣食供应上再授人以话柄,所以直至天凤四年绿林赤眉军大起以前,他们的生活虽则清幽,却不至清贫。加之有彼此陪伴在身边,这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十足的幸福。

    王源善琴,王俊凯善笛。平日里闲来无事,王源总爱整理辑录从前收藏的琴乐古谱,然后与王俊凯一起合奏为乐。

    一日间二人偶然翻出后人传抄的战国古琴谱《高山流水》,发现篇章断续音律不通,便一时兴起拿来重新谱奏。以笛声悠扬为巍巍高山,琴声和缓即为潺潺流水。如此一曲分二,《高山》气势如虹,《流水》缠绵婉转;琴笛合奏之下,山水相携相伴,又竟生出一番别样的和美韵律。

    后来二人每每在院中奏起此曲时,高墙外总有许多人驻足聆听。更有好事者扼腕叹曰:“乱世之山!乱世之水!高平仪礼后,世上再无伯牙子期矣!”

    果然不久,天凤至地皇年间,全国各地起义不断,终至天下大乱。王莽自顾不暇,仪礼侯府的一应供给也就此中断。

    局势愈发不好的时候,府内的庖厨侍者全都悄悄跑了,剩下两个人饿得不行,王俊凯只能亲自下厨烹煮麦饭,以至那几日两人的饭食不是糊了就是夹生。偏王俊凯执意不许王源下厨,王源问时,王俊凯只道:“若要你日日下厨,到生辰那日,长寿面就失了意义了。”

    王源哭笑不得,道:“长寿面的意义自然是在于长寿,那里还有旁的说法?”

    王俊凯却道:“我从来不求长寿,况且你手艺不精,那面其实难吃得紧,若非是你亲手所做,我何必吃它。”

    王源脸色一绷,道:“爱吃不吃!总比你这半生不熟的麦饭强些!”

    王俊凯理所当然道:“所以不要你下厨,待我日后做的多了,总有熟能生巧的时候。再说,你一向好吃,我其实很该早早练好厨艺。等你吃惯了我做的饭,我就再不必担心有一日你被他人拐骗了去。”

    话虽如此,其实艰难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如同最低等贫贱的平民一般一日只食两餐,且餐餐都是麦饭。偶尔院子里他们自己种下的蔬果熟了,还能吃上廖廖几道白灼小菜,平时则连半点佐餐物料也不见,哪里还能论及厨艺。

    那时王俊凯才晓得,多少人陪得起生死,却熬不起贫贱。王源若不是为了陪他,单凭他身为列侯,无论时局如何动荡,只要王氏一日是天子家门,他就决不必吃这份苦受这份罪。乱世里共死易,同生难,最最珍贵难得的,其实是不离不弃的陪伴。

    愧疚是深埋在心底的炙热感念,王俊凯从不曾宣之于口。毕竟,他们之间多年来心意相通,再多的话也抵不过寒冬长夜里相拥着的温暖怀抱。

12

    故事结束在王莽新朝地皇四年,即更始元年,也就是公元23年的冬天。

    是年,王莽大军与刘秀率领的更始军在昆阳大战,史称昆阳之战。

    经此一役,刘秀大展将才,以少胜多,歼灭了莽军主力,一战而天下闻名。

    秋,更始军攻入长安。十月,王莽在混乱中为商人杜吴杀死于未央宫的渐台,至此新朝覆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莽死后,王氏族人无论男女,一概被更始军陆续诛杀。

    刘秀率兵来到仪礼侯府时,王俊凯和王源正端坐于廊亭内,一人吹笛一人抚琴,合奏的正是那曲《高山流水》。刘秀见此情景不忍打扰,反而挥退了兵士,自己袖手垂腰恭敬候于廊下。

    一曲终了,王源率先笑道:“文叔,叫你久等了。”

    刘秀依足了礼,口里直道:“不敢。”

    王俊凯看他一眼,略略点头道:“孺子不负所望。”

    刘秀闻言一时踟蹰,不知该如何应答。

    倒是王源从腰间摘下双龙佩的那半只握在手里把玩,不急不缓道:“文叔,你既奉了旨意来取我二人性命,我二人绝无怨言。更始不正,屋内财物你尽可散归兵卒,收拢人心。只是这对双龙佩乃是太皇太后临终所赐,愿你开恩,但留此物与我二人同葬。”

    刘秀忙一揖到底,答道:“唯。”

    王源便笑:“尊者曰诺,微者曰唯。你如今是武信侯,与我与他皆不必如此恭敬。”

    刘秀依旧拱手道:“二位兄长昔年救命之恩,秀未有一日敢忘。如今大恩未报,反要来向恩人索命,实在是……”

    王俊凯摆摆手,道:“我早说过,我们不图你报恩。如今新莽得灭,汉室匡复在望,你万不可再为一己情肠,误了天下大事。”

    刘秀当即跪伏地下郑重行礼,随即端过一旁的酒案奉与二人,自己跪在一旁默默垂泪无语。

    王源随手接过其中一只耳杯,扭头向王俊凯举杯笑道:“你瞧,便是我当日不肯陪你同进此处,今天还是要随你一道赴死。现下能死在一处,我很欢喜,可见当日的决定不错。”

    王俊凯脉脉凝视着他,问:“源儿,你怕不怕?”

    王源笑着摇摇头,认真道:“此生未行合卺之礼,实乃终生大憾。我不愿抱憾而死,不如就借此时对饮下这杯合卺酒,如何?”

    王俊凯浅浅一笑,亦举起耳杯。

 

    毒发作得很快,王源瑟缩在王俊凯的怀里,痛得浑身打颤。

    王俊凯忽然想起从前,他们还小的时候,王源总是生病,又怕痛怕苦,从不肯老老实实地叫御医扎针下药,他就会像这样轻轻抱着他,亲手把那些苦得要命的药一勺一勺给他喂下去,然后再戏耍着喂给他他最爱吃的糖渍蜜饯。太皇太后那时笑言,源儿调皮的紧,谁的话也不听,独独肯被他管着。他扬着头,骄傲里带了些许他自己也不甚分明的情愫。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能早些坦诚面对自己的心意,到底是辜负了他们此生唯一轻松欢愉的那段青春韶华。

    悔之,晚矣。

    王源口里大口大口呕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整片雪白的衣襟。

    怀抱里,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他的衣角问:“哥……来生……你还会……记得……我吗?”

    他刚要答,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慌忙把嘴里的血通通咽下,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会。”

    可怀里的人气息已然停止,他永远也不能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见他的回答。

13

    王源醒来已经是早上十点多,阳光直直地照在脸上,晃得他眼睛疼。

    又是一夜无梦,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聒噪声隔着纱窗漏进来,吵得他越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梦见他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就是在那次昏迷醒来后,或许是因为他的尸身消失了,所以他也跟着渐渐不再来他的梦里。

    那天——就是仪礼侯内棺开启后的第二天清早——考古所的研究员们骇然发现,原本保存得逆天完好的仪礼侯尸身,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墓葬里最最容易遗存的头发牙齿都不剩下哪怕一丁点残迹。

    李老头他们开会后决定立刻开启高平侯的双层棺查看情况,结果棺内原本检测也应完好存留的高平侯遗体也同样离奇消失,只剩下那枚龙形玉佩,静静地躺在棺底本该是高平侯的右手卧置的位置。

    于是有人怀疑说是不是因为他们动了那对双龙佩,所以致使二侯尸身不存。这种说法在场的很多人都信了,但在官方报告里谁也不能提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言论,能说的只有保存不善导致的氧化和自然腐烂。

    千年古墓嘛,尸身不存也是常事。王源倒是暗自庆幸,好在高平侯的遗体消失了,不然真要让他面对着那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那群老教授和研究员们解释。

    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之后,他竟终于连梦里也不能再见到他。

    “哟吼吼吼哟吼吼吼~呦吼吼吼呦吼吼吼~”

    王源皱了皱眉头,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眯着眼睛睨了一眼,兴致缺缺地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沈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王源!你听说了吗!B市要弄双侯墓的成果展!怎么样!一起去吧!去看看咱们的劳动成果啊!”

    王源其实不想去,但他没办法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去。

    因为他不想去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恰恰是因为太爱……

    他爱到不能不恐惧。

    他害怕看见那些熟悉的展品,它们仿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向他诉说着这段跨越千年的别离,提醒他那场死别后的不再相遇。

    他翻了个身,先委婉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听说展览时间是6月21号到9月21号,你八月底应该在B市吧?”

    王源的心脏伴随着某个日期被报出而狠狠抽搐了一下。

    几个深呼吸后,他压抑着翻覆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说:“好,那就9月21号去吧,我那个时候在B市。”

    沈佳闻言一愣,随即咆哮道:“cnm9月21号是展览的最后一天啊!你特么……”

    王源一把捂住险些被震聋的右耳,另一只手迅速挂了电话。

 

     博物馆外高高悬挂着双侯墓成果展的巨幅宣传广告,上面印着的仪礼侯和高平侯的复原像看得王源顿生悔意,恨不得扭头就走。

    可是偏偏沈佳也踩着点准时到了,他一回头就看见她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对着他一边挥手一边喊:“呦!难得你居然没迟到!”

    他“呵呵”尬笑两声,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沈佳歪着头看向那个巨幅广告,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喂,王源,你别说,当时复原像出来的时候我还没觉得,现在阳光下这么乍眼一瞧,我突然觉得那个高平侯跟你长得有点像嘞?”

    王源脚步一顿,愣是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进了博物馆。

    临时展厅里,双侯墓成果展以中心陈列法布局。展厅正中间是仪礼侯和高平侯的等身复原蜡像,蜡像身前的玻璃展柜里正置着那对被二侯紧握在手心里双龙佩。其余展品则围绕着展厅中心分类陈列。

    这样的陈列方式使得所有参观者一进展厅大门,绕过导言墙首先看到的就会是那两尊直直挺立的蜡像。其优点是展览主题突出,缺点是……王源差点落荒而逃。

    参照着仪礼侯的相貌做出来的高平侯复原像和王源其实只有三分相像,但它身旁那尊仪礼侯的复原像,却十足十是前世那人的模样。

    王源盯着那尊蜡像,眼眶一点一点地就红了,好在展厅内光线昏暗,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沈佳站在他边上半是自言自语地问:“所以你说,光武帝为什么会让他们两个列侯合葬在一起,还破格赐了黄肠题凑,却又给他们俩修了那么一座没有门的园寝啊?”

    王源没有回答。

    高山遇流水,伯牙会子期。不提恩情,但凡当世有感之人,只怕都会将他二人合葬在一起。

    而黄肠题凑,是帝王重臣才有的礼遇。那是他一世帝星的最后佐证,与他无干。

    至于墓园封闭,或许是刘秀到底忌惮着他的身份——毕竟他不可能承受得起曾经毒杀成帝遗子的罪名,若要被世人知晓,恐怕他帝位不安——所以他不仅要封闭他们的墓园,更要让史书工笔抹去他们的存在。

    又抑或者只是因为他们既没有可以祔葬的亲眷仆从,也没有会来拜祭的后人子嗣,所以刘秀干脆下令封闭墓园,不教旁人再来打扰他们身后的清净。

    无论为何,这些都已经是前世的身死后事,他没那么在意。

    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王源看着那两尊蜡像,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

    双龙佩的展柜前,一个女生指着仪礼侯的复原像对身边的男生说:“你看,我就说吧!我那天坐车路过博物馆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门口广告牌上的这个复原像,真的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我当时跟你说你还不信,好在总算是赶上这最后一天展览了——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双龙佩包裹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幽暗光晕,静静地卧在蜡像前的玻璃展柜里。

    王源艰难地转过头,正迎上他沉沉看向他的目光。

    他的声音像前世一样低沉里带着些冷傲睥睨,一点点的磁性,一点点的魅惑,却死死地勾摄住了他漂泊千年的魂魄。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他说。

    王源听见这话起先是笑了,可他笑着笑着,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生日快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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