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也许时间是一种解药,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一世长安【完结+番外】

1

唐高祖武德三年,太子中允夏绪璋家中,妾室窦氏又为他新添了个儿子。夏绪璋五十岁上喜得幼子,孩子方才满月未久,夏绪璋便让乳母抱与善于相面的母亲李氏相见。

李氏细细看过后,道:“小儿命薄,福气尚不如常基。”

夏绪璋微微踌躇,沉吟道:“常基已近而立之年,然仕途多有不顺,至今一事未成。儿多年来只得常基一子,原以为后嗣无望,不成想到了如今这般年岁上还能得上苍庇佑再得一子,难免寄予厚望。”

李氏倚在榻上,缓缓道:“不是我偏疼常基,只是这孩子确实命数不济,更添寿数堪虞,你须得教媳妇好生看顾着,别念着嫡庶侧出苛待了他才好。”

夏绪璋忙道:“这个自然。至于……还得劳烦母亲为这孩子起名,好为他添一添寿。”

李氏半眯着眼睛想了想,道:“罢了,新朝初定,这孩子既生在长安,又是从的‘常’字辈,就叫做常安吧。”

屏风后晃过半片玉色的衣角,她望着屏风的方向,不安自语道:“唯愿常安太平,护他一世长安。”

 

一年后,小常安的抓周礼上,李氏打发仆从送来一枚玉蝉,并传话道:“将此玉放置在安儿的抓周物件里,他若抓到,即是他的缘数。不可强求,切记切记!”

夏绪璋与嫡妻崔氏不敢怠慢,立刻吩咐将玉蝉放在小常安的身侧。

那青玉蝉的肉质极其细腻温润,日光之下,自泛起一层浅奥幽怽的玉色光华。小常安一见它,虎牙一咧,竟绕开面前的书册宝玩,直直向它伸着小手踉跄爬去。

夏绪璋睹之大喜,当即亲自将玉蝉给小常安佩上,又忙着人去后院报与李氏。

李氏得知后,只讳莫如深地摇头叹道:

“凤凰涅槃,浴火而生;蝉鸣一夏,掩土乃成。宿命如此,安儿,你毋要怪我……”

2

王俊凯手里的树叶子揪到第九十九片,磨着虎牙下定决心——数到一百片他就自己回家,那只小兔崽子爱咋咋地吧!

手里是光秃秃的树枝,王俊凯干脆靠着树干闭眼假寐,假装看不见那满树的第一百片叶子。

王源抱着堆了满怀的生日礼物从教室出来,视线艰难地越过那堆障碍物四处寻觅,终于在左手边的黄桷树下看见了王俊凯,两只亮晶晶的葡萄大眼睛里落入星子,瞬间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像是某种特殊感应,王俊凯也同时睁开了眼睛,不耐烦的眼神越过人群直接聚焦在王源……和他抱了满怀的礼物上。

王源心虚地缩了脖子,步履艰难地挪过去,才喊了一声:“哥……”

王俊凯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漠然转身边走边说:“自己拿着。”

“哥!”

王源一跺脚,一声“哥”喊得三分怒气七分嗲气。王俊凯的身体随着那道百转千折的尾音不由自主地颤了几颤,当即原地举双手投降,回来接过王源手里大包小包。

王源心满意足地扭了下脖子,甩着手说:“哎呀~你明年夏天就要毕业了,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可好好珍惜着吧。”

王俊凯瞪着王源,“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内的。”

-“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近身范围内的。”

王源的脚步不可察地顿了顿,又风轻云淡地一笑道:“我又不跟你一个年级,你倒是说说看我哪节课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了?”

“……”

王俊凯想揍这只兔崽子,真的想了很久了。

3

夏常安四岁那年,高祖李渊听信告发,将太子李建成软禁于仁智行宫,欲行废黜。庆州刺史杨文干闻讯发动兵变,高祖随即派遣秦王李世民前去镇压,月余即得平息叛乱。

经此事后,太子与秦王之间矛盾加剧,彼此愈发不睦。高祖认定夏绪璋身为太子中允而未能时时劝导太子,致使其兄弟失和,是为失职,遂将夏绪璋流放嶲州。

临行前,崔氏一面吩咐奴婢收拾细软,一面向夏绪璋哭道:“小儿命薄不幸,终究还是累及家人了。”

窦氏立在廊下默默垂泪,夏绪璋不忍看她委屈,自己叹道:“当年常基幼时,叔父兵败身亡,我亦不得不避于终南山,隐居十三载方得出世。今日境地何其相似,可见并非是安儿的缘故,是我自己福薄,难承添丁之喜罢了。”

崔氏心里气恼,面上却不敢分辩,只得哭哭啼啼地侍奉婆母李氏上车随行。

嶲州位于巴蜀之地,山高谷深,湿瘴之气极重。李氏年迈体虚,初初到达便各种不适,翌年大病一场,终于熬不住病榻缠绵,行将就木。

弥留之际,李氏见夏绪璋携妻嫂子侄皆跪在床头,不免哀哀嘱托了一番。临了犹豫再三,却唤了小常安上前,替他揩了眼泪,道:“安儿,婆婆就要走了,你的贴身佩玉原是婆婆所赠,婆婆爱惜了它一辈子,如今多有不舍,你可愿意将它归还给婆婆?”

小常安毫不犹豫地从胸前解下玉蝉交到李氏手里,哭道:“安儿此身安康皆系婆婆护佑,一切所予无有不归。”

李氏闻言欣慰道:“好,好……有你此言,便知我一时恻隐,没白疼你。”

李氏摩挲着掌心里光洁腻润的玉蝉,一时神色不舍,如同看待至亲孩儿;一时又神色敬畏,如同景仰皇天神灵,口里喃喃道:“你们且都出去罢,今夜子时过后,过来收敛我的尸身就是。”

夏绪璋大恸,连忙膝行上前,刚要开口,李氏却打断道:“待我身后,这玉蝉还是留给安儿,他人勿动。”

夏绪璋一愣,但见李氏神情犹豫恍惚,已现灯枯之象,只得强忍悲恸答了声“是”,领着众人退下。

是夜子时,夏母李氏果然气绝,安详离世。小常安一跪三拜,亲自从李氏交合的双手中取出玉蝉,才由着保母嬷嬷领回房去。

一时,房内再无他人,小常安半醒之间,却瞥见一玉色衣衫的少年立在窗前,望着夜空不知所思。

那少年肤光胜雪,夜风盈袖,更似有莹润玉光浮动其间。小常安呆呆看着他映在窗前如玉般无暇的侧颜,不觉痴了。

少年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星子般曜动的灵光。他莞尔一笑,连烛火都黯淡了几分。小常安没见过神仙,可在那一刻他恍然觉得,若这世上真有谪仙,大约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你醒了?”

少年开口,声音清越舒扬,如环珮琮琮;又如炎夏薄荷,空灵澄澈,教人闻之而肺腑清冽,怿而忘忧。

“阁下……可是传闻中的神仙吗?”小常安痴痴道。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乐不可支道:“是了是了,算起来我通灵已有九百八十载,只消再过二十年,就可以飞升上仙,去做你口里所说的神仙了。”

小常安挠挠头,不明所以,于是又问:“是婆婆让你来守护我的吗?”

少年抱着胳膊在窗台上随意坐下,闷声道:“那女人的一双眼睛是真的厉害,四十年前被她无意间扫了一眼,竟教她一眼认出我乃是通灵千年的宝玉……”

“通灵宝玉?!”小常安一拍脑袋,忙去摸胸前的佩玉,却惊觉玉已不见踪影,抬头时惊道:“原来你是婆婆给我的玉蝉?!”

又笑道:“我名叫常安,二字相切,正好音作‘蝉’,你既是婆婆找来专程守护我的,化身蝉儿倒是合适。”

少年不屑道:“谁是专程来守护你的!若不是四十年前受过那女人一点儿子恩惠……哎呀我不过是看余下这二十年里闲着也是无聊,所以顺道来看顾你一番,待二十年后我得以飞升成仙,到时你再要见我也是不能了。”

小常安闻言不由一阵失落,但转念又想——二十年,那是多么漫长遥远的时光啊,便道:“二十年就二十年,你陪我二十年,二十年后,安知你不会舍不得离开呢?”

少年一个白眼,偏小常安又牵起他的袖角问:“神仙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以后应该怎么称呼你?”

“你记住,不许对任何人说出我的秘密,若是教旁人发现了我,别说二十年,我一刻也不会再留在你身边。”

天边隐隐泛起一线曙色,少年一甩手,化作流光重新佩在小常安的胸前。

“我没有名字……既是隋时化得人形,就叫隋玉吧。”

4

王源在地毯上兴致勃勃地拆着礼物,王俊凯坐在一边,时不时随手捡起一个来打量两眼,又一脸嫌弃地丢开。

叶仪芬端着两杯牛奶进来,笑吟吟地随口说了句:“我们幺儿真是太招人喜欢了,每年都是这么一大堆的礼物。”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着了王俊凯的痛脚,他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妈,我们难道不应该把早恋这种错误而愚蠢的行为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吗?”

“幺儿的眼光高着哩,这等凡夫俗子,他看不上的。”叶仪芬轻嗤一句,毫不在意地带上房门出去了。

王俊凯用把礼物中的某个娃娃一脚踹翻来表达了对这个回答的强烈满意。

王源手里拿着一份信,正看得津津有味,并没有发现礼物遭到了某人的虐待。五分钟后,王源挥着那封信笑嘻嘻地说:“哥,又有学长跟我表白了耶,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王俊凯顷刻之间黑下来的脸色让王源也感到了强烈满意。可这样的满意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大声的求饶取代:

“哥!我错辽!……哥!这不关我的事啊!……想想前天那个学姐!再想想大前天那个学妹!我说什么了吗!……哥我今天是寿星!你不能这么对待一个寿星!……”

两个人从地上打到床上,王俊凯把王源压在身下,捏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胁迫:“不许早恋,听见没有!”

“说得就好像我成年了你就会让我谈恋爱一样。”王源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然后在王俊凯扣在脸上的手指加大力度前马克思主义乖巧微笑:“是的哥哥,好的哥哥。”

被压在身下的王源因为刚才的打闹面色酡红,一双乌黑眸子里泛着的水光看得王俊凯心头一颤,熟悉而隐秘的想法升腾起以前,王俊凯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收拾好礼物早点睡觉,别老想着这些没用的。”

他一把推开王源,转身进了卫生间。

冰冷的自来水一下一下地扑打在脸上,王俊凯看着镜子里眼眶微红的自己,咬着牙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

他是弟弟。

他是他的……亲弟弟。

5

唐武德九年,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诛杀李建成,不久即位,是为唐太宗。夏绪璋受召回朝,官拜谏议大夫。

重回长安的夏绪璋仿佛时来运转,贞观年间一路从谏议大夫升至侍中,再至礼部尚书,进爵永宁郡公。

夏绪璋的升迁似乎打破了夏常安“命薄”的定论,但这并没有改变嫡母崔氏对于夏常安的态度。

夏绪璋多年来对于窦氏常安母子的偏疼,使得年纪足可以做夏常安祖母的崔氏对这个庶出之子,多年来从无半分和颜悦色;连同崔氏的亲子夏常基,也对夏常安全无半点兄弟间的友爱关心。

隋玉喜欢欺负夏常安,可他不喜欢看别人欺负夏常安,尤其见不得别人欺负完常安后,他大半夜一个人坐在窗边侍弄他的薄荷时的那个表情。

小时候的常安有些爱哭,受了委屈会在夜里抱着他整宿整宿地哭,絮絮地说白日里怎么怎么受了委屈,怎么怎么不开心。他那个时候觉得小哭包聒噪得很,却还是每一次都耐着性子陪他。

可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常安长大了,这些心事也渐渐地不再说给他听了。长大后的夏常安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在重重的防备和伪装之下,不许任何人靠近。

后来竟成了他在黑夜里絮絮聒噪,大骂那些欺负夏常安的人,扬言待他飞升为仙,必得替夏常安一个个报复回来。

听着他说话的夏常安面色沉静,一边替他的薄荷修剪枯黄的叶子,一边反过来一遍一遍地带着些宠溺地哄他。

人类的成长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隋玉通灵已近千年,原以为早已见惯了人类的生长老去,可这样化作人形陪伴在一个人类身边,那感觉却又是完全不同。

对于隋玉来讲,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他看着夏常安一点一点地长大,从那个最开始那个小心翼翼牵着他的衣袖喊他神仙哥哥的小不点,到后来竟有一天摩挲着玉蝉喊他说:“玉儿,出来。”

玉……玉儿?

隋玉嘴角抽搐,待看向夏常安时,才惊觉从前那个小不点已然成长到了个头比他还要高些,看起来比他还要大些的年纪。

是啊,他是玉中仙,自幻化出这般少年形态,即使再过上百年、千年,他也永远是这般少年模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凡人却不一样。

他长大了。

他竟然确确实实地陪伴着一个人……一起长大了。

隋玉忽然发觉自己硬了千年的心肠竟如同凡人一般开始有了柔软的变化。

常安于他俨然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这似乎不利于自己修成正果。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6

王俊凯对王源宠得很厉害,也管得很厉害。

用王源的话来说,王俊凯管他管得比他妈都严。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王源从小自带招蜂引蝶属性,王俊凯觉得自己要是不管管,小兔崽子指不定哪天就给人拐跑了,到时候他哭都来不及。

可早恋什么的他也就是想想而已,他和叶仪芬女士一样,觉得王源这么好看的小孩,学校里的那些凡夫俗子他是不会看上的。

直到圣诞节的前一天,王俊凯照旧站在王源教室门口等他一起回家,却被正巧从教室出来的王源的哥们儿告知说:“咦?学长?王源没和你说吗?他已经先走了啊……李婉找他玩儿去了,今天是平安夜哦~嘿嘿。”

王俊凯被他最后那个挤眉弄眼的笑给彻底惹恼了。

他什么也没说,拎了书包就走了。

那哥们儿见王俊凯神色不对,心下一片了然,望着王俊凯疾步而去的背影直摇头——王源的这位哥哥哟,管得实在太宽,还真不让做弟弟的谈个校园恋爱了?

王俊凯不知道王源会去哪里,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王俊凯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爆炸了。

他不敢想,如果王源真的谈恋爱了……要是王源真的谈恋了……他会怎么办。

他只要稍稍一想,就要发疯,就要爆炸。

附近的公园、游乐场、咖啡厅……他疯了一样地找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王源。

九点多的时候叶仪芬打来电话问他,他们兄弟俩在哪?

在叶仪芬看来,他们自然是在一起的。

在所有人看来,他们都应该是在一起的。

从小到大,王源的钱包在他这,身份证在他这,校园卡在他这,王源的人也跟在他身边。

周围人都说他们就像连体婴儿一样。

连体婴儿怎么会有分开的时候?

居然有一天……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他王俊凯需要由别人来告诉他,王源已经走了,而他完全不知道王源在哪……

电话里,他平静地跟叶仪芬说,他们在外面玩儿呢,可能要晚点回去。

叶仪芬也就放心地说了句,看着点时间早点回来,就挂了电话。

王俊凯坐在公园拐角的黄桷树下,茫然望着街头来来往往的情侣,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某种绝望的念头。

他这样护着王源,霸道地想要独占王源,到底能独占到什么时候?

有一天王源会谈恋爱,会结婚,会生孩子。

会有一个女人来到家里,跟着他叫他一声哥。

王源会为了自己的家庭奔波忙碌,不仅不能待在他身边,他还会经常失去他的消息。

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他是他的哥哥。

只是哥哥。

仅仅是哥哥。

永远……都是哥哥。

深冬的夜风吹在脸上,稍稍有些刺骨的疼痛感。

那冰冷的疼痛沿着皮肤蔓延开来,不知道沿着哪根交错的神经就蔓延到了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桷树后忽然钻出来一个身影,平平静静、轻轻巧巧地站在他面前,喊了一句:“哥。”

王俊凯没有动。

最开始的时候他想过,如果找到王源,他一定要把他狠狠骂一顿。他要向他坦白心意,要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从他身边抢走。

可寒冷的夜风终于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

因为他是他的哥哥。

“哥。”王源又喊了一声。

王俊凯把眼里不知何时氤氲而起的水汽硬生生逼回去,抬起头看了一眼王源,又迅速挪开目光。

“嗯?你……没什么,回去吧。”

轻描淡写。

若无其事。

只是再多的话,他说不出了。

他起身,越过王源走在前面。

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幽幽响起:

“哥,你不记得李婉了吗?”

王俊凯脚步一顿,回过头去茫然地看着王源。

李婉?

他知道啊,王源的同班同学,这两年情书写了好些,只是王俊凯觉得王源应该看不上她,所以没放在心上罢了。

王俊凯不明所以。

黄桷树下,王源站在那里,眼睛里满是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良久,王源轻笑了笑,走下台阶,像往常一样牵起王俊凯的衣袖走在他边上。

“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7

夏常安在后庭的石子路上已经跪了三个时辰,隋玉的灵识瞧着,忍不住问他:“你不疼啊?“

夏常安面上没什么表情,说:“疼。”

庭院里人来人往,隋玉不能现身,只得叹着气缩在玉里。

一时,崔氏身边的蔡嬷嬷过来,正眼也不瞧夏常安,只鼻孔冲着天不耐烦地道:“老爷夫人问,你可想明白了没有?”

夏常安跪得笔直,道:“儿子卑微,无心求娶公主。两位侄儿是长房嫡孙,身份年纪都比我合适。”

蔡嬷嬷蔑然冷哼了一声,道:“倒是有些自知之明。”转身便走了。

隋玉冷眼瞧着,道:“她也不怕你哪天真成了驸马督尉,回过头来弄死她。”

夏常安却笑了,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做那驸马督尉?”

隋玉刚要答,却突然莫名语塞。

常安该不该娶南平公主?

自然是应该的。

不说这是皇帝的旨意,但说娶了公主,崔氏她们至少明面上就再不敢为难常安了,单凭这个,常安就很该娶那公主。

只是一想到常安要成亲,往后日日夜里身边不再是他,却要躺着个女人,隋玉心里怎么想怎么觉着不舒服。

隋玉不懂这是种什么感觉,也不懂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知道,他心底里确实不愿意常安去娶那个什么公主。

隋玉的语塞使得他错过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所以他干脆选择保持沉默。好在缩在玉里,他看得见夏常安,夏常安却看不见他。

他看见夏常安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淡下去,终于又是一副冷然的面孔,直挺挺地跪在石子路上。

隋玉看得膝盖疼,索性闭了灵识,眼不见心不烦。

他想着,待日后自己飞升成仙,一定得好好修习几道术法。譬如能让常安不这么硬生生硌在石子路面上的,这么一类的术法。

掌灯时分,夏绪璋终于让人来唤了夏常安起身进屋。可夏常安的膝盖早已跪伤,一时站不起身。隋玉见周围竟没有一个仆从上来扶他一把,当真恨得牙根痒痒。

那一刻,他动了劝夏常安迎娶公主的念头,可心底一抽,又给按下了。

厅堂里,崔氏不在,夏绪璋屏退左右,苦口婆心道:“安儿,南平公主虽不得圣宠,但到底是帝女,她亲自向主上请旨下降,哪里是你可以拒绝的?”

夏常安垂着头,仍是那句:“公主自请下降,却并未指定儿子。儿子卑微,两位侄儿是长房嫡孙,又兼年长于我,将公主许给长房才是对皇家的敬意。”

夏绪璋无奈道:“你是庶出,若非我极力向主上进言,主上哪里不是想让你侄儿迎娶公主?”说着,泫然泣道:“你母亲为了这事儿呕了许多天的气。我晓得她对你向来有些苛待,你阿娘也每每来向我哭诉,但这些后院的事,不是大丈夫应该过问的。一旦你娶了公主,你母亲不会再苛待你不说,于你的仕途也多有助益,何乐不为?为父年近古稀,近两年身子骨眼看着不大好了,你便遂了老父的心意,也教我身后可以明白安心,可好?”

见常安不语,夏绪璋失望道:“此事主上旨意已下,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原是无可转圜的!我只求你,到时万不可一时任性违了圣意,若是连累满门,我必不饶你!”

夏常安回到房内,隋玉早钻出来躺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夏常安回身合上房门,好笑道:“你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隋玉一个翻身,气道:“我气自己通灵千年,却其实什么也帮不了你!”

夏常安摇摇头,一瘸一拐地去匣子里拿了白药,坐在床边搡搡他,道:“帮我上药。”

隋玉没仔细听,下意识就要拒绝,又及时反应过来,想想还是鼓着气坐起来替他褪下纨袴。

夏常安的膝盖连着小腿上,目之所及到处是大片的紫青淤血,看得隋玉心里一疼,忍不住骂道:“你婆婆什么眼神!她单知道我是块有灵识的玉,却不晓得我这点灵识,护佑自己都不成,哪里能保护得了你!偏偏却要求我来看顾你!你这么个命数,谁看顾得了!白白遭罪!”

药粉撒在伤处,隋玉看着都觉得疼,偏夏常安笑出了声,道:“你这到底是在骂婆婆呢,还是在骂我?”

隋玉气得直哼哼,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在骂你!”

夏常安便笑:“那你骂吧。”

隋玉气结,把药瓶子随手一扔,倒头又躺下了。

夏常安也不说话,屋子里静了半晌。

窗台上,夏常安种的薄荷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送了满室的薄荷幽香。隋玉嗅着那股子清冽的香气,倒渐渐气不起来了。一回头,见夏常安正望着窗外出神坐着,便道:“你还在想着你阿耶让你娶南平公主的事?”

夏常安回过神来,没有反驳,答了声:“嗯。”

隋玉一骨碌坐起来,道:“李婉是你命里的一道劫数,你娶或者不娶,都逃不过这一劫。你阿耶也是为你筹谋才求了这么道圣旨,你与其想着如何舍命抗旨,倒不如好好想想往后要怎么应付那崔氏和夏常基才是正经。”

“我遇上她是我的劫数,那么我遇见你,又是怎么样的命数?”

夏常安望着隋玉澄澈的眼睛,低声自语。

隋玉没听清,再问时,夏常安却抬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道:“我不问命里我该不该娶南平公主,玉儿,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让我娶她?”

隋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给吓了一跳。

夏常安的命里自然是该娶南平公主的,只是若要问他愿不愿意常安娶她……

他一向清楚晓得,他不愿意。

隋玉有些不敢看常安的眼睛,以为自己教他看透了内心想法。但细想想又觉得不能,自己好歹是块通灵宝玉,不去读凡人的心思也就罢了,哪有被凡人看透心思的,这也太丢神仙的脸了。于是赌着气挣开他的手,认真道:“你娶不娶她与我什么相干?我自然是没有不愿意的。”

夏常安定定地看了隋玉好一会儿,正当隋玉被他看得发怵,打算说些什么时,夏常安唇角扯起一抹苦笑,道:

“好,我娶她就是。”

8

王俊凯不知道该怎么接受王源谈恋爱了这件事,铁哥们儿曹程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说:“兄弟,你该不会是有恋弟情结吧?”

王俊凯条件反射:“怎么可能!”

“那就好。”曹程拍拍他的肩膀,“不是我说你,你对你弟管得也太严了些。照理说你们这样的亲兄弟,一个谈恋爱了,另一个就该专心帮着在家里打掩护,哪有你这么瞎操心的?”

“可是他还小啊!他怎么可以这么小就谈恋爱?!他……他明年就要高考了!”

曹程无语:“你也知道他明年就要高考了?他都十七岁了,哪里小了!老子十七岁的时候,前女友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王俊凯看也不看他,张口就是:“你们不一样。”

曹程有时候是真的想跟王俊凯绝交。

 

新学期开学后,王源每天放了学都要先送李婉回家,自己才会回去。王俊凯陪了两天,吃了李婉无数白眼,加上自己也觉得跟在两个人后面心里扎得难受,于是就不跟了。

从学校回家的路只需要走十五分钟,可没有王源在身边,王俊凯觉得那条路仿佛要走一个世纪。

路边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是和王源一起看了无数遍的,走在路上,他脑子里除了王源,还是王源,全是王源。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疯。

隔壁班的林虑喜欢王俊凯很久了,从初二告白被他拒绝到现在,她一直喜欢他。

她从没有像其他追他的女生一样缠着他,却也从没有放弃。

王俊凯想,或许,她可以帮他解脱出来。

那天,王俊凯在房间门口跟王源说他打算给他找个嫂子的时候,王源愣了几秒钟,然后点点头,毫无表示地开门进了房间。

他就觉得,王源要么应该兴高采烈地祝贺他,要么……就应该像他一样的地难过,可王源现在的这个呆楞楞的反应,到底是几个意思?

王俊凯想不明白,只好自嘲地笑笑,也回了房间。

林虑是一个真正乖巧的女孩子,她明明喜欢了王俊凯整整五年,可王俊凯跟她表白,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你不用专心复习吗?”

王俊凯哑然失笑,正打算说算了,她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生怕他反悔一样忙不迭地说:“我愿意!”

王俊凯想,如果有一天王源也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对他说——“我愿意”,他大概可以为了这句话去做任何事。

王俊凯摇摇头,对着别人表白的时候也能想到王源,他真的是没救了。

和林虑的相处自然而简单,王俊凯本来以为自己会不习惯,但好在林虑不是那种会主动要求什么亲密举动的女生。他们最多牵着手,从林荫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或者一起去图书馆写作业,再看上半个小时的书。

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林虑没有周末约会的想法,王俊凯也不会主动去提。

王俊凯唯一怕的只有在林荫路上碰见王源。

好在,他们一次也没有遇见过。

9

夏常安迎娶南平公主的那天,是贞观十一年的冬天,长安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隋玉趁着天色未明,趴在窗沿上伸手接住了一片真如鹅毛般大小的雪片。

夏常安还没有换上新郎官的吉服,只穿着单衣坐在床沿边上说:“玉儿,快回来,别着凉了。”

隋玉回过身,把手掌摊给他看——

如玉般的手心里,鹅毛大小的雪片边缘晶莹,丝毫没有要融化的迹象。

“我是神仙,本来就没有温度,又何来着凉一说?”

隋玉向着手心吹一口气,那雪片晃晃悠悠地落在房间的地砖上,不一会儿就化作了一团水渍。

隋玉便笑:“你瞧,玉石最是冰凉,连地砖都比我有温度些。” 

夏常安起身取过吉服,却迟迟没有穿上。

隋玉一抬头,就看见常安膝上交叠得规规矩矩的吉服,那大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他想,他大约是不喜欢大红色。如果他像人类一样有眼泪的话,这会儿他多半会因为这颜色难受得流出眼泪来。

隋玉好好坐着发呆呢,就听见夏常安问:“玉儿,如果你不能顺利飞升成仙,会怎么样?”

隋玉不明白常安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我本来是一块石头,如果本命原石被毁,世上自然也就没有我了;如果原身好好的,现下我已修出人形,只消满了千年道行便能成仙,还有什么能阻碍我的呢?”

夏常安点点头,又没头没尾地问:“还有七年吧?”

隋玉掐指算算,笑道:“是了,还有整七年。你道巧不巧,九百九十三年前我通灵的那日,恰就是今天这个日子,十一月初八。

“还有我在你婆婆那儿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日,你阿耶让人抱着你站在屏风前,你们不晓得,我当时就在屏风后头。那时你婆婆给你起名叫作‘常安’,是愿长安太平,护你一世长安。可她许是觉着长安城不够太平,所以又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你身边。我记得,那一日也是十一月初八,可见我们与这日子有缘。”

隋玉在房间里绕圈走着,忽然想起什么,开心地凑到夏常安边上,有意无意地推开那叠大红的吉服,自己伏在他膝上,道:“你们凡人都有个生辰,我也想有。我决定往后每年的十一月初八都是我的生辰,你说好不好?”

夏常安没有理会被隋玉掀了一地的吉服,只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微笑着道:“好。”

隋玉像只温顺的猫,伏在夏常安的膝上由他抚着,良久又道:“我瞧着每年你生辰时都会攥着我许愿,如今我也有生辰了,也该让我许个愿。”

他没有给夏常安应答的时间,飞快地起身抱住他,在他耳边瓮声瓮气地说:“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带去公主府,不要让我见到……”

他说不下去了,胸口被死死堵着的感觉实在太过陌生,他觉得自己难受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

可他明明是玉中仙。

他,无喜无悲。

他,不死不灭。

触手冰凉的温度还残留在夏常安的怀里,隋玉化作一道流光,又消失不见了。

夏常安探手摸去,却发现玉蝉不在胸前,惊得他踉跄起身,踩着吉服四处寻他。才看见玉蝉躲在窗台上的薄荷丛里,凭他怎么喊,也一动不动,毫不理睬。

他只好自己去薄荷丛里拾起他,重新佩在心口处。

长安城一夜大雪,夏常安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没过石阶的积雪,忽然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

没什么犹豫,他打开房门,只着单衣走进雪地里盘腿坐下。

刺骨的寒冷瞬间袭过单薄的衣裳沁进皮肉,再钻进骨髓,那感觉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痛——痛在每一寸的骨头缝里,痛得身体和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痛苦和煎熬。

晨曦露出第一抹曙光时,夏常安扶着石阶艰难起身,倚在房门前握住心口道:

“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近身范围内的。”

他颤抖着,声音虽软,却字字铿锵。

10

林荫路旁的泛月湖里,睡莲下饺子似的开满了整个湖面的时候,王俊凯终于结束了高考。

林虑问他说:“我们报考同一所大学吧?你打算考去哪?”

王俊凯想也没想,“就考本地的学校吧,我不想离家太远。”

林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疑惑地看着他,说:“本地没什么好学校,你的分数完全可以去一所很好的大学呀。”

王俊凯笑笑,说:“你不用跟着我留在本地,别耽搁了你。”

林虑被他的回答噎住了,低下头去望着满湖的莲花发呆。

泛月湖对面的情人坡上种了大片大片的薄荷,六月的风带着股清冽的淡香从湖面吹来,隔了那么远,王俊凯却几乎是立刻分辨出了空气里薄荷的味道。

印象里有个人,身上就是这样的淡淡薄荷香。

那时候他把他压在身下教育,他拼命挣扎,他就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说:“幺儿,你身上有股薄荷的香味。”

身下的人身子立马僵了,笑着骂他一句:“王俊凯,你是狗鼻子吗?”

王俊凯有时候很喜欢听他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哥……

但是这种可以理直气壮教育他的借口,他怎么可能放过。于是接下来的战斗又是——“哥!我错辽!我!错!辽!”

王俊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是什么时候扬起了那样的弧度,林虑看在眼里,又慢慢地转过头去。

快要回去的时候,林虑突然说:“王俊凯,我们分手吧。”

“嗯?”王俊凯不解。

林虑笑了,只是那笑容牵强地浮在嘴角,笑得很难看。

“王俊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王俊凯没有说话。

“你明明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和我在一起呢?”林虑偏着头,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也不去擦,“所以王俊凯,我们分手吧?”

鼻尖脑海里萦绕着的薄荷香气无论如何挥散不去,王俊凯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好。”

11

据说南平公主自嫁入夏家,从没与驸马督尉同过房。

先是大婚当日,夏母崔氏以帝女不如五姓女,与礼部尚书夏绪璋就席而坐,令公主执笲盥馈,礼成乃退。

公主是何等身份!

自来帝女出降,当由驸马舅姑夹道跪迎,哪有公主屈尊侍奉的道理!

事后公主向皇帝哭诉,夏绪璋却辩道:“《礼》有妇见姑舅之仪,自近代风俗弊薄,公主出降,此礼皆废。主上钦明,行动遵循礼法规制。臣受公主谒见,并非是为了一己身荣,乃是为成就家国主上之美名啊!”

皇帝深以为然,竟下令从此公主下降,当备妇礼,事舅姑。

南平公主闻听旨意,意外之余更是自觉从此在一众姐妹中抬不起头,盛怒之下难免要将怨气撒在驸马身上。偏入洞房时,才知驸马急发重病,不得侍奉。

南平公主认定驸马装病,漏夜派遣心腹侍婢携一众医工入府探疾。婢归而对:“驸马高热不起。”公主一腔怒火无处可撒,将前来公主府请罪的夏家家仆打得半死。

翌日,驸马督尉带病亲上公主府请罪,公主见其病态软弱,厌恶不已,令其跪门三日,又令其亲选面首奉进,才算罢休。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夏常安一夜之间成了满长安城的笑话。

失了颜面事小,让隋玉心疼不已的却是夏常安膝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从此不良于行;再加上那几日的风寒高热,一场折磨下来直接伤了夏常安的底子。

此后数年,夏常安的屋里药石不断,却始终医不好根本。

 

贞观十三年,礼部尚书永宁郡公夏绪璋病逝,长子夏常基承袭爵位,夏常安被迫搬出郡公府邸。

彼时的夏常安身无长物,无处可归,只能暂居在乳母家中。

夏绪璋生前拜魏王师,魏王李泰凡见夏绪璋,必执弟子礼拜见,故而此事不几日便传去了魏王李泰耳里。但李泰素与夏常基交好,听闻夏常安遭遇不但不施以援手,还在茶余饭后当作玩笑说给其他皇子公主们听。

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从来不和,听后更是恻隐道:“堂堂驸马督尉,哪有住在仆妇家中的道理!”当即当着李泰的面命人将夏常安接进了他的一处私邸,又让人拨了几个奴婢仆从过去伺候。

后来皇帝得知,与臣工们大赞太子仁厚贤德。李泰在一旁听见,怒从心起,面上却不敢露了分毫。

可李承乾到底并非是真心要帮夏常安。夏常安住过去后,李承乾遣来的那几个奴婢初初还算规矩,后来见太子公主其实无一真正记挂着夏常安,晓得他身后没个倚靠,一个两个也就都懒怠得替他做事了。

一日,隋玉为常安膝上换药时,就听见外头几个小厮窃窃交耳道:“听说了吗,南平公主又新纳了个面首,竟是桥头底下玩把戏的!”

另一个道:“玩把戏的怎么了?南平公主看上的人,想来不止皮相绝佳,床第功夫也必是不差。伺候公主一时罢了,出身什么要紧。”

前头那个便道:“那倒是,瞧瞧咱们的这位驸马爷,出身虽不是五姓七望,但亲爹兄弟都是郡公老爷,好歹也算是勋贵之后了,可瞧瞧他那副病歪歪的模样!公主当初不过是看中他的家世门第,真到要人伺候的时候,几时轮得到他?再者谁又能想得到,就是这么个出身,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破落户的境地,我瞧着比起那玩把戏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又一个叹了口气,道:“哎,谁说不是呢。若论起出身,听闻驸马督尉的祖母原是出身陇西李氏,嫡母也是出自清河崔氏,那可都是正经的五姓大家!而南平公主的生母出身微贱,当年凭着生了公主,才得封了个婕妤。七年时,长乐清河两位公主一同出降,南平公主说起来还是两位公主的姐姐,偏两个妹妹都早早择了好夫婿,她直拖到十七八岁了也无人操心婚事,怕是自己急了,有病乱投医。”

“谁知没病的竟错投了个病医!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窗外的笑声入耳,隋玉听着生气,下手不由重了几分。

夏常安假意“哎呦”了一声,道:“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不肯对我好一点。”

隋玉气道:“你活该!早知道崔氏为了难为你,连公主都敢刁难,你也不必去风雪里坐那么久装病了!”

夏常安便笑:“再有三年你就该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了,你都不能预知前事,我一介凡胎,要去哪里得知?”

隋玉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夏常安揉揉他的脑袋,道:“即使先头我不去雪地里受冻,之后在公主府门外跪着的那三天,哪天不是鹅毛大雪?一样要着了风寒,一样要伤了膝盖。多一分少一分,早一时晚一时罢了。可见命数如此,非人力可以转圜。何况如此一来彻底绝了公主的念想,往后也不必我再费心想着如何应对,我以为倒是件好事。”

隋玉心里晓得,南平公主极好美色,常安生的原比寻常凡人好看许多,若非那日病重虚弱,面色难看,南平公主即便生气,也不至厌弃到教他在公主府外的长街上冒着风雪连跪三日。归根溯底,他还是为了他,才遭了这一身的病痛。

隋玉抱膝坐在床上,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半晌才嗫嚅道:“等三年后我修成仙法,一定替你医好这些个伤病……”

夏常安想想,疑虑道:“我记得幼时你说,待你飞升成仙,我便不得再见你了,可是实话?”

隋玉想起当年的对话,心虚地揉揉鼻子,道:“自然是实话。”

见常安面露失落,隋玉于心不忍,又道:“也不是全然不可以相见……仙体不似灵体,待我成仙后,仙体与本命原身就可脱离开来。到时你拿着玉蝉,我自会投一道灵影在里面,便可如现在一般日日相见。”

夏常安闻言,却皱眉道:“既有这法子,早前你为何不说?这法子可会对你有所损伤?”

隋玉支吾道:“哪有什么损伤……不过是一般神仙,哪个愿意自己的本命原身落在一介凡人手里……须知本命一旦损伤,仙体必然不保……”

夏常安望着他,问:“那你为什么愿意把自己交到我手上?”

隋玉四顾左右,端起几案上的瓷碗道:“你该吃药了……哎呀光顾着说话,这药都凉了,我再去给你热热。”

夏常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目光沉沉,似乎非要得到个答案。

隋玉红了脸,挣开他的手,飞快道:“因为我晓得你会拿命护着我,我也是一样。”说完端着药碗便跑了出去。

夏常安没料到隋玉会说出这样的话,痴坐了好半天,才向着隋玉离开的方向轻笑道:

“是啊,我会拿我的命……保护你。”

12

王俊凯没有和家里商量,自作主张在高考志愿里填了离家最近的大学。

他的分数高了太多太多,所以他填了那所大学,并且只填了那一所大学。

等到饭桌上叶仪芬问起高考志愿什么时候填时,王俊凯扒了口饭说:“已经填好了。”

叶仪芬一愣:“你报了哪个学校?”

王俊凯头也不抬:“C大。”

叶仪芬愣了,王源也愣了。

王俊凯看了一眼王源,淡淡地说:“离家近,挺好。”

近?

是近……

近到王俊凯下课走回家可能比走回宿舍还近。

可是他的分数,明明A大B大随便挑,他居然……选了C大?

叶仪芬的筷子摔下来以前,王源放下碗筷说:“我吃饱了。”起身回了房间。

王俊凯听叶仪芬哭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被她念得脑壳疼,面上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满。

老爸成天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去工地的路上,老妈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种种辛苦,的确很不容易。所以王俊凯在心里叹气,嘴上一句反驳的话没有,老老实实听叶仪芬哭。

“……你从小乖巧懂事,我对你一直很放心,怎么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你竟然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

“……A大和C大是什么差距?你心里就没个概念吗!……”

“……你想离家近,B大也行啊!坐动车两个小时就到家了,你每个星期都可以回来!……”

王俊凯被她念得昏昏欲睡,耳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像惊雷般在他的脑子里炸开。

他听见叶仪芬说:

“要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爸把你抱回来!”

后头的话王俊凯听不见了。

他满脑子都是——

-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爸把你抱回来……

-不该同意把你抱回来……

-把你抱回来……

声音颠来倒去地在脑子里震颤着。

他懵了。

他忽然就想起以前跟王源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

那电影讲的是兄妹相爱却碍于伦常彼此不敢坦白,后来得知妹妹是养女,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于是两个人就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了。

王俊凯看得嗤之以鼻,说:“要是妹妹不是抱来的,哥哥就能放任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他还不是把她看得紧紧的!所以说,爱情这东西其实和血缘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就小说电影里会这么硬掰,生怕落得个德国骨科的标签,观众群体接受不了。”

他那个时候致力于给王源洗脑——其实也是在给他自己洗脑——但王源每次都是翻个白眼不理他,弄得他很是泄气。

结果突然有一天他自己的人生就这么按照剧本走了?

他应该高兴吗?

他该高兴的吧?

王俊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

屋子里没开灯,他一眼就看见房间的角落里,王源把头埋在膝间,小小的一团影子,就那么无助地缩在窗台底下。

十七岁的人,瘦得要命。

心疼的是王俊凯,所以,要的也是王俊凯的命。

听见开门的声响,王源慢慢地抬起头。

像是隔着手掌看见了王俊凯握在手心里的东西,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终于把它给拿回来了。”

王俊凯摊开手掌,手心里卧着的,是一枚光洁腻润的青色玉蝉。

13

前生的故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隋玉通灵千年,却只真正活了一世。

 

 

贞观十六年的十一月初八刚过,隋玉便告诉夏常安,他得闭关一年,待一年后出来,就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了。

“闭关期间我灵识全闭,外界人事一概无法感知,若实在有事你就……就用力摔玉!只要别把玉核摔碎了,摔坏一个角两个角的,我自然可以感觉到。”

夏常安歪坐在榻上笑着看他。

隋玉一见他那副表情,就知道他决不可能为了任何事摔玉找他。

其实若夏常安当真出事,就是强行唤了他来也是无用。只要他一日没有真正飞升成仙,就一日无法护佑夏常安。

只是近两年来夏常安的身体状况越发不好,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安。若常安真有什么事,他宁愿教他摔了自己的本命原身,也无论如何要陪在他边上。

隋玉想想,还是不放心,半是撒娇半是胁迫道:“我不在的这一年,你必得好好保住自己的小命!若我回来时见不到你,你就……你就生生世世不要再想见我了!”

这话说得不通,夏常安却浑不在意,只半倚在榻上向他伸着手道:“玉儿,过来。”

感应到闭关时间就要到了,隋玉没了脾气,不情不愿地蹭过去给他抱着。

脑袋埋在温暖的怀抱里,连冰凉的身体也慢慢有了热度。

隋玉发现,他好像有些贪恋上了这样的怀抱。

但确实不得不走了,他只好强忍着眼眶里热辣辣的痛,化作流光重新钻进夏常安的心口。

“等我,再见时,我必护你一世长安。”

 

 

贞观十六年的冬天对于沉疴愈重的夏常安来说实在有些难熬。严冬的寒冷几乎要把他逼死,他只能靠着剂量越来越重的汤药日日吊着。

窗台上的薄荷给长安的气候冻蔫了许多,他就坐在窗前的交床上,一面小心地照料着他的薄荷,一面日复一日摩挲着玉蝉,倒数着再次相见的日子。

就这样,长安城漫长的冬天也总算是给他熬了过来。

十七年的春天来的有些迟,仿佛一闪儿就又到了夏天。

薄荷花开的时候,夏常安的病情略略有了好转。他掰着手指算算,再有三个月,隋玉就可以出关了。

还有三个月,就可以再见到他了啊。

常安笑笑,又咳了几声。嗓子眼里有甜丝丝的味道涌出来,他晓得那是什么,默不作声地又咽了回去,端起桌上放凉了的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可他没等到隋玉,等来的却是南平公主。

彼时,常安正独自坐在交床上侍弄他的薄荷,余光瞥见南平公主进来时,愣了半晌,才漠然道:“早年先父病重,若非主上亲下敕令,公主尚且不肯上门省视,难得今日却肯贵步临贱地。”

南平公主没有理会常安的冷嘲热讽,立在床前居高临下道:“我来,自是有事要与你说。”

她颇有兴致地四顾打量着屋子,道:“这地方可比我料想的要好了太多,不愧是大哥的私邸,随意一间也是不差。不过可惜,你在这儿也没几天住头了。你可知道,大哥谋逆,春天的时候被发配去了黔州?”

夏常安眼皮也不抬,专心为薄荷修剪枯黄的叶片,“院子里那帮奴婢全都跑了,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南平公主望了眼门外,冷哼一声,道:“瞧瞧,那不是还留了个婢子?这都不走,可当真是忠心。”

她扶了扶肩上的披帛,漫不经心又道:“罢了,我没功夫与你闲聊。我来是告诉你,昨儿去阿娘宫里谒见,偶然听了一耳朵,说是有人告发你与大哥勾结,阿耶打算治你的罪来着。”

夏常安停了修剪薄荷的手,回过头来冷笑道:“这也奇了,我这样的人,哪里像是能够参与得了这些事的?公主就这般容不下我,非得要了我的命不可?“

南平公主不在意地笑笑,道:“这可是你冤枉我了,我虽然看不上你,却有的是人伺候,实在不必费这个心。好歹夫妻一场,我不过是来送送你,顺便给你指一条路——早前听人说起你屋里有个青衫娈童,模样气质都是绝佳,我当时懒怠得过来,今天既然来了,就一并向你讨一讨他。听闻他也是许久不见踪影了,想必是你玩腻了罢?你将他给我,我替你去求阿耶,起码能保你一条性命。”

南平公主说得轻松随意,夏常安闻言却下意识僵直了背脊。

得知被诬谋逆时他也不曾这般心惊,可此时,他竟隐隐有些慌了。

他不晓得隋玉是何时教人给瞧见了,也不知道是谁向南平公主进的言,他只是自责,为什么没能藏好他。

此时却由不得他深思细想,只能强作镇定道:“公主说笑了,我身子羸弱,人所周知,尚且不能侍奉公主,又哪里来的娈童?”

南平公主的面色便不大好看了,“不过是个娈童,拿他换你一条命,便这般舍不得么?”

夏常安一拱手,道:“公主明鉴,并非是我舍不得,而是确确实实没有这么个娈童。虽不知公主是听谁人所说,但公主今天既然亲自来了,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搜一搜。若是找到了,公主立刻将人带回公主府去,我绝无二话。”

南平公主动了气,怒道:“你敢这么说,自然是藏得好好的不怕我找!罢了!一个娈童而已,我真想要,多少排着队由我挑拣!我不过是念在夫妻一场,有意给你指条活路;你既不领情,就老实等着阿耶的旨意罢!我且看着,你还有几日好活!”说罢,自甩手去了。

夏常安眼见她走远了,才从怀里掏出玉蝉来,一面摩挲着一面苦笑道:“玉儿,我或许是等不到你回来了。看在我这么努力地熬过了冬天的份上,你便宽恕了我罢。”

 

皇帝的旨意是在五日后传来的。

让夏常安感到意外的是,为了太子谋逆一案,多少亲贵都被毫不留情地处死了,而到他这里竟然只是削爵流放。

他与太子的交往有限,许是连皇帝也不能相信他这样的身体能够参与谋逆吧。

夏常安不由暗喜,以为只要他们肯放他一条生路,他便有了再见到隋玉的可能。

直到踏上远赴岭南的路途,他才晓得,他们其实从来就没有给他留过活路。

古往今来多少人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那些没能遂意赴死的人,在流放途中随便出个什么“意外”,就能教那些权贵们满意。

夏常安倒是觉得,他们其实大可不必费这个周章,他的病能不能许他支撑到隋玉出关都是两说。可他们却偏偏依旧不放心,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肯给他。

 

冬月再一次到来时,夏常安正行至巴中。

巴地连绵的阴雨教他想起了与隋玉第一次相见的嶲州,只是同样的巴蜀气候,今日的他却再难承受。

幼时祖母受不住蜀地气候,缠绵病榻之际,大约也是这样的感受吧。

垂垂岌岌,殆有所期;所期不待,命之所贻。

 

那天是初七,夏常安的精神好了许多。

终于,只要再熬过这一日,明早太阳升起时,就可以再见到隋玉了。

一整年的病痛折磨,他苦苦熬着,不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可他们派来的人就是在那一日的子夜时分围住了他暂居的小屋。

木头搭筑的小屋,冬日里极其潮湿,所以,他们给它泼上了桐油。许是还担心他会逃出生天,他们甚至用木条封死了门窗,堵住了他所有可能的生路。

大火燃起时,屋外押解夏常安的两个差人毫不犹豫地跑了,留下夏常安独自在屋内,毫无自救之力。

夏常安一直醒着。

原本他只是想要在日出的第一时间见到隋玉,不曾想却先见到了那滚滚浓烟。

潮湿的木头燃过后升起的黑烟呛鼻至极,夏常安不得不拼命挣扎。可门窗早已被封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机。

他晓得自己逃不出去了,大火烧进来以前,他想到的只有隋玉。

慌乱里,他一眼看见了床头的薄荷,那是他临行唯一带着的身家。

那时,他们见他抱着盆草不肯撒手,都是一片哄笑,以为他病了这么些年,终于是病得疯魔了。他们哪里能够知道,这些薄荷他养了许多年,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他始终带着它。

他还记得,他初次见到他的那个夜晚,谪仙一般的少年向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醒了?”那声音如扣玉之清越,又没来由得教他想起了炎夏里暗香清冽的薄荷。

于是他神使鬼差地种起了薄荷,一种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说只陪他二十年。

没想到一语成谶,二十年后,他再要见他果然是不能了。

他用十指拼命扒开种着薄荷的泥土,把心口处的玉蝉轻轻摘下,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

熊熊大火使得屋子里的温度急剧上升,灼热炙闷的空气里,湿润的泥土散发着薄荷的淡淡香气。

夏常安把花盆连同零落寥散的薄荷一起紧紧抱在怀里。到了这一步,他能不能活下去已经不那么要紧了,他只想护住薄荷底下埋着的玉蝉,那才是他的命。

他这一生经历过那么多的痛,可火舌舔舐皮肉带来的苦楚他却是头一次感受。朦胧的意识里,那疼痛他已经感受得不大真切了,只是隐约可以闻见空气里焦糊的气味,就好像是一点一点逼近的、死亡的味道。

往昔的画面如流水般在他的脑海里汩汩淌过,一幕幕一帧帧都是隋玉含嗔带笑的脸。

这一生除了他,夏常安的心里再没有装进过任何人。他是他短暂而孤寂的生命里唯一温暖的光,即使知道遥不可及,他也宁愿倾尽所有,守护他一世一生。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夏常安闭上眼笑了。

“玉儿,天亮了。”

他多想再听他说一句——“你醒了?”

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醒了。

 

 

隋玉是在一片焦土中醒来的。

天色微醺,被烈火灼烧了半夜的土壤还残留着薄荷黯淡的香气。

已修成仙体的隋玉浑身萦绕着莹润晅熠的玉色光华,静静立在一片焦黑的废墟里。

他干净的衣袂和绝美的容颜,与面前焦黑的惨烈冲撞出黑白分明的哀凉,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绝望。

他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可是,他明明答应过他,再见时,他要护他一世长安的啊……

现在他终于有能力护他一世长安了啊……

他……为什么不能等等他呢?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

 

那时常安问他,如果不能顺利飞升成仙会怎么样。

他认认真真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事会阻碍他飞升成仙。

千年的修行,便是千年的孤寂和无趣,哪有什么事会让他情愿放弃千年的等待。

那可是他熬了整整千年才修成的正果。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一朝成仙。

他举手投足便可以呼风唤雨,弹指挥袖便可以疗伤治疾……可他依旧无法操纵生死。

他的常安死了……

他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他?

 

青色的玉蝉从泥土里取出来时,薄荷的气味已经沁入了玉的每一寸肉质。

隋玉把它轻轻含进夏常安的口中,而后抬起手,如玉般的手掌上,带着薄荷淡香的玉色灵火渐渐燃起。

他们凡人以为口含玉蝉能使人死而复生,却不晓得只有通灵宝玉以灵火燃了仙身,才能如此以命换命。

那青玉蝉是他的本命原身,常安带着它重生之时,便是他再度转世之日。

这一世,他拿命护他成仙。

下一世,他会和他是一样的肉体凡胎。

他们可以一起长大,再一起变老。

到时就换他来守护他,可好?

14

王学理教授带领的考古队在发掘某处古村落遗址时,发现几处探方内的泥土有连续大面积的烧灼痕迹,而接下来继续进行的发掘更是吓坏了他们所有人——

烧土覆盖的某个探方内,泥土被轻轻刷开后,竟是一个婴儿静静地躺在泥土之下。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男婴,眉目清晰,毛发俱存,皮肤触之柔软而有弹性,体表无伤,没有发生任何尸变,生动得就如同睡着了一样。

他们原本以为只是奇迹般地挖到了个保存绝世完好的男婴湿尸——虽然这个保存情况实在是好得违背科学常理——可正当他们初步检查完后,从男婴口里取出蝉形玉琀,打算把他转移到实验室进行进一步的解剖研究时——

阳光下,男婴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发出了嘹亮的啼哭声。

他这一哭不打紧,队里几个稍微胆小些的女队员直接给吓晕了过去。

吓懵了的王教授回过神来后再三确认了地层年代——出土男婴的这处探方深达四米,光生土层就有将近三米厚;而男婴所处的地层用各种方法断代,测算出的年代均距今超过千年,加上附近探方内同层出土器物的分析,这应该是唐早期的地层没错。

探方距离现代村落有些距离,土层也没有被打破和扰动的痕迹,婴儿显然不可能是哪个村民半夜偷偷埋进去的。

也就是说,这个男婴确确实实在地底下埋了一千多年。

关键是……他居然还活着???

这注定又是一个不能发表的考古成果了。

大家都还沉浸在毛骨悚然之中,只有王教授先反应了过来,匆忙带着几个队员一起把孩子送去了医院。

医院方面在不清楚来龙去脉的情况下给孩子做了全身检查,然后告诉王教授,孩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新生婴儿,一切健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问题是这是一个在地下蛰伏了千年的婴儿!

没有异常简直比发现异常更加异常好么!

考古所里的研究员们都不肯收留这个男婴,不仅自己不肯领养,甚至不许王教授把他留在所里养着。

干他们这行的,科学无法解释的灵异现象见得多了,许多事对外念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说着不信,对内其实一个个都是忌讳得不行。

王教授是个老实人,虽然心里也是怵得慌,但好好的孩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生自灭,想想还是自己把男婴抱回了家,然后骗妻子叶仪芬说,是路边捡来的孩子。

叶仪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说是不孕不育,原本就一直想去孤儿院领养个孩子,所以当即同意了收养这个男婴。

谁知男婴来家不到半年,叶仪芬就发现自己怀孕了,王教授意外之余,一面高兴不已,一面又隐隐担心,总觉得叶仪芬怀着的这个孩子与那个诡异的男婴之间有着什么他猜不透的联系。

大半年后,王教授和叶仪芬的孩子顺利降生,又是一个男婴。

据说,那孩子出生时不哭不闹,圆睁着的漆黑眸子里有着一星一星曜动着的灵光;浑身皮肤不但完全没有新生儿的褶皱,反而肤光胜雪,更似有着某种莹润的光泽隐隐浮动在周身。产房的医护人员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怕不是个神仙转世。

薄荷的淡香若有似无,墙上日历薄薄的纸张被夜风吹得哗啦啦地飞舞,面上那页,白底绿字印着大大的日期——

十一月八号。

 

-“你们凡人都有个生辰,我也想有。我决定往后每年的十一月初八都是我的生辰,你说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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